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独钟》by杜冒菜 简介 古代先婚后爱文,温柔美人被老爹卖给别人还债,被迫嫁给攻,做好了一辈子受欺负的准备,结果被攻从头到尾地捧在手心里宠,一点儿委屈也不让他受,的耿直甜文。 1 方素忘了自己是如何走进屋里的,只记得片刻前的自己实属波澜不惊,看似那般平静地向他爹点头答是。就在他松口的那一瞬间,脸上带着新伤的方父神色一喜,仅有的那一抹愧疚全被庆幸取代。 房屋简陋,阻隔外堂与里房之物不过是一扇破旧木门,连寒风都挡不齐,更何论外头的人声。 那道人声尖锐刻薄,像是丝毫不在意他会否听着一般,用喜庆的语调说道:“依我看,嫁出去才好,虽身为男儿,但也没什么好委屈的,有人肯要便是不错了,起码少张嘴吃饭,对咱们各自都是好事一桩!” 方素瞧不出有何表情,早已习惯多年,只麻木听着。大概是他爹稍作阻拦了一下,随即那声音反倒更加肆无忌惮了,尖厉嗓音提得更高,有意冲着他房间嚷道:“我说错了么?白吃了方家这么些年的饭!他为这家里做过什么?” “他这回……怎么说都救了我一条命……”方父的声音终于不甚坚定地传来,而后那骂骂咧咧的话语才随之收敛不少。 方素叠着陈旧衣裳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唇边终于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苦笑。 顺着那话想了想,他生来体弱,下不得田地,但绝不可说没为家里做过什么。喂食家禽,扫院刷碗,甚至缝纫刺绣,唯有女子才做的事情他都肯做,无非是为了贴补些家用,让自己少受些责难——尽管实际上,他才是方家的第一个儿子。 “你生他养他,他拿命换你是应该的,”过不一会儿,那女人又开始不收敛了,似是寻到了新的底气,继续讲着那一嘴歪理道,“大不了这件事后就是两清了,他不欠你生恩,你也不必忧心香火,没他一个,咱俩不是还有强儿么?” 方素终于再听不下去了。 打包之物不多,不过旧衣两件,木簪一支,收拾起来倒不繁琐,已能了无顾虑地离开此地。他从木床旁边站直身体,拿着简单包裹走回外堂,外面正自说话的那个女人竟停下嘴来不再继续,对他不屑地翻个白眼。 方素没有多看自己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向屋外走去,一只脚迈出门槛后才稍作停顿,回过头来,目光越过与自己有血缘那人,对着那女人平和说道:“二娘说得对,爹生我养我,我拿命换他也是该的。也希望能如二娘说的那样,从此往后,我与方家两清了,再不会有任何瓜葛。” 女人没料到向来柔弱顺从的方素会在走前丢下这么几句话来,仿佛有意打脸一样,只怕再与她有分毫牵连似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跺脚,指着他的背影又辱骂个不停。 方素全当听不见,只在心里想着自己刚才的说辞。其实他并不是为了出气,而是发自真心想要斩断亲缘罢了。自他亲娘死了之后,他爹便像是变了一个人,并不是性情改了,而是娶了第二个女人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男人,再不是庇佑自己的父亲。 他与这位二娘本就算不得是一家人,所以方才所言,不过是说给他爹听,亦是说给自己听,让自己从今往后当真成为一个无父无母之人。 如若那样,即便前路未卜,也都可孑然一身,再无挂念。 农院之外,几名打手模样的壮汉早已等得不耐烦,不待他走近便伸手过来,攥着胳膊将人塞进马车里去。方素不知会被带去哪儿,听天由命,将轻薄包袱往怀里抱了抱,疲惫闭上双眼。 直到此时,他终于有精力好好回想整件事情。 方素佯装得足够淡然,实际上心里是害怕的。就在一刻钟之前,眼下正驱车不知要把他带去何处的这几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爹甩进了方家农院里。 方父疼得直吆喝,脸上身上已然留有不少伤痕。方素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弯腰去扶他,却见方父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急不可耐地攥住他的手,几近哀求道:“素儿啊,你就救救爹吧,爹赔不起啊……你不救爹,爹活不过今天啊……” 方素不明就里,却依旧被那话里的恐慌惊住了,他双唇颤抖,茫然却又紧张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方父疼得咧嘴,没来得及回答,那几名壮汉中的一人便走近了,方父挡着胳膊护住脑袋,在地上蜷缩着,试图往方素身边躲一些,然而徒劳无用,还是被那人不留情地踹了一脚。方素赶忙护他,却忽地听那壮汉嘲讽说道:“这老东西,家徒四壁的还敢进我们赌坊,欠下一屁股债,就算把你们这狗窝卖了也抵不够!” 方素愣住,屋里蓦地传出一声嚎哭,一直躲在门后偷看的二娘听了实情,顿时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撒泼大闹,嘴里一句又一句“该死的东西”,嚷着活不下去了的话。 方素理智尚存,脑里回绕着他爹方才哀求的那几句话,隐约猜到了这几人没将他直接打死,而是押着他回这一文不值的农院的缘由,面色镇定地抬起头来向那壮汉问道:“你们想要怎么办?” 那人对他冷冷一笑,回道:“怎么办?有人肯替你爹出钱,就看你收不收了。” 方父的手紧紧捏住他,眼神充满了祈求。方素半分明了,这事明显牵连到自己身上,恐怕与“卖身为奴”之类的要求脱不开干系了。 那人见他不语,听着这话既不慌张也不庆幸,很有几分愤怒,弯腰钳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凶狠瞪着他,嘴里却阴阳怪气地羞辱道:“也难怪,长成这样,确实值上不少,既然那位开口愿意收了你,你便能换你爹一命,如何?” 方素静如湖面的神色总算裂出一丝波纹,只觉得这条件似乎与自己所想有所不同,不只是卖身为奴那么简单,正惊讶的时候,听那人又道:“要么收拾东西嫁过去,要么给你爹准备丧事!” “素儿你就救救爹吧,当爹求你了……”方父扯着他的裤脚又开始哀求不止,几步开外,门里那女人也顿时掺和起来,言语间尽觉得这是个救命的好办法,催促着他赶紧答应。 方素脑里一片混沌,一时所考虑的不是肯与不肯,而是万分不解,双唇轻轻颤抖,无法置信般问道:“可我……是男子,怎么会……” “嘁,”那壮汉调笑起来,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形,哪有半分将他当男子看待的意思,嘲讽道,“谁不知现世这风气,那些个达官贵人就好这南风。勾栏院想必你是没去过了,那里头的公子哥儿……啧啧,看你细皮嫩肉的模样,确实不见得比他们差。” 此话一落,身后那几名打手俱是淫荡地大笑起来。 方素脸色涨红,随即又泛白泛青,袖里的手指下意识紧紧地捏成拳头,捏得颤抖不止。他不知怎么想的,只觉得这地方呆不下去,转身便向屋里走去。 方父心中慌乱,唯恐他不肯,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他,被身后人狠狠踹了一脚,狼狈不堪地跌回屋里。壮汉哈哈大笑,丢下一句话:“老子没那么多耐心,太阳落山之前人不出来,便放火烧了你们这屋!” 方素听在耳里,其实心里已然有了决定。只是他爹依旧撕心裂肺地求着他,二娘更是态度恶劣地怒骂斥责,可笑地怨怪他没有当场答应下来,什么“白眼狼”,什么“没良心”,一个一个的罪名往他身上砸去,砸得他不由恍惚,不明白自己平白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那是要他身为一个男人,却嫁与他人。 他的亲生父亲,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他会遭受如何的待遇吗? “素儿……爹求你……爹也不想,但你若不肯,爹就没命了啊……”方父见他走神良久,以为他是不愿意,竟同他讲起道理来,道,“况且咱方家贫穷,你若嫁去大户,虽被当成了女子看待,但至少不会再为吃穿发愁,你说是不是这理?” 方素自嘲一笑,听着这话点了点头,平静应道:“是。”罢了稍作停顿,在方父不敢相信的惊喜目光里补充道,“爹放心,我应下便是了。” 话落转身回房,不再作任何犹豫地收拾起了行囊。 他爹的那句话倒是点醒了他——与其呆在这样的家里,何不如去别处寻生活,不管以后遭受什么,也必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也许他要嫁与之人是个暴戾残忍之徒,但那又如何,于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反正留在方家受够多年的冷待,如此麻木地活着,早与死无异了…… 方素彻底放弃生长十余年之地,毅然离开。 马车在颠簸的村道上行驶着,向着几里之外的麟州城而去。 2 村子离麟州城不算太远,马车行驶不上太久便可入城,然而短短时间内,方素还是在颠簸车内生出几分朦胧睡意。 按理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该是心慌到难以入眠的,但方素被困在马车上时一直紧紧地怀抱着胸前行囊,里面的那支木簪总能似有若无的抵着他肘侧肌肤,像是十余年前,娘亲还在时所给予他的温柔抚慰,令他慢慢地从那悲愤情绪中脱离了出来。 方素难以抑制地回忆起幼时种种,想起他也曾受人关爱的年纪,幸福往事充盈思绪,整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待到他当真快要睡着时,马车止步不前。 轻微一声马儿的啼鸣唤醒了方素,尚未彻底回过神来,已有人掀开车帘,如先前一般粗鲁地将他拉下马车。方素一时难以招架,身体没有站稳,落地时重心一歪,一股锥心的痛觉自左脚脚踝处传来,疼得他蹙眉嘶声,被这一下扭得不轻。 拉他的那名壮汉明显知道自己害着他了,却分毫没见愧对,嗤笑道:“果然跟个娘们似的,一点儿摔打都禁不住。” 方素不答,抿唇咬牙,将所有委屈兀自忍耐下。他抬头观望四方,此时的黄昏已经彻底到了,光线虽不算黑暗但也不如白日时明亮,朦朦夕色中,自己已置身于一间宽阔庭院之内,屋瓦房廊,能看出是大户人家,而这马车竟敢堂而皇之地驶进院落里头,想必这地方便是他该来的那地方了。 方素心中猜得明确,便没有开口询问任何,沉默不言地站在原地,等着这些人将要如何安排下去。 身旁壮汉依旧一人一句地调笑着他的羸弱,但令他奇怪的是,这些人却没有进一步指示他如何做,而是同他一样在原地守着,似是在等候着什么。 片刻之后,果然有其他人出现在这庭院里。方素抬头望向脚步传来之处,发现竟是一位衣着精致的姑娘。与此同时,另几人瞬间收敛谈笑声,显然对这姑娘有几分忌惮,不敢再显得没规没矩。 “白萍姑娘。”几人问候一声,为首那位上前两步,对来人谄媚笑道,“姑娘,人我们已经带来了。”话落不再多言,挂着一脸邀功领赏的笑容,等着她回话。 白萍“嗯”了一声,不算冷漠亦无多客气,侧身看向静立一旁的方素。那眼神似清水扫来,方素紧张地捏了捏包袱,只觉自己如今下场荒凉,身不由己,竟连一位女子都不得不戒备起来。然而正如此想着的时候,白萍却将双手扶在身侧,对他浅浅一礼,如此举动之下,不仅是方素,便是那几位壮汉都跟着怔愣住了。 “公子受累了,”白萍温和道,“奴婢为您引路,先回房歇息片刻吧。” 方素动了动嘴唇,心中诧异没有说出口来,在她转身之后随着她向院中的寝房走去。 白萍推开房门,先一步迈入房中,随后回过身来迎他,也是此时才瞧见了他微微有些异样的行路姿势,不由凝眉问道:“公子的脚受伤了?” 每一言似都出乎意料,方素顿了一顿,摇头回道:“不必担心,方才下马车的时候不慎扭了一下。” 白萍不语,心中猜着了半分,目光波澜不惊地向院里那几人望了一眼,暂且不说什么,上前扶着他一些,助他行到床边坐下,继而才又说道:“公子,厨房早已备好了饭菜,您稍作歇息,奴婢嘱人送来。” 方素不曾受人如此尊敬地对待过,而白萍口中谦词敬语又颇守规矩,实在听得他很是窘迫。他想了想,忍不住开口回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的,我本就是个尤为普通之人,如今身不由己,更承不住姑娘一声‘奴婢’……” 白萍大抵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自述,先是扬了扬眉,随后浅浅笑着听他把话道完整,这才又道:“公子往后就是奴婢的主子了,如何承不住呢?”她望着方素疑惑神色,掩口轻笑,也不多解释,施礼退出房去。 方素静静坐在床边,半晌没把她的话给思透,只是心中莫名起了一丝微妙猜测,猜想着自己即将遭遇的事情,也许并不会如他所想的那样惨淡凄凉也未可知…… 这边的白萍行出房后没有立即回到院里,而是绕着走廊去往小厨房,向里头的人交代热饭一事,同时又嘱咐一众侍女备下沐浴热水与干净新衣等,一切安置妥贴了才去往马车旁。 那几位汉子早已等得急切,却压根儿不敢催促,陪着一脸笑跟着她往院外走,嘴里讨好地说着:“白萍姑娘,您看,咱兄弟几个按您吩咐的办法把人给带来了,您是不是替我们在唐庄主面前多美言几句?” 白萍斜眼看了看说话之人,脚步不曾停下,嘴里不带情绪地回道:“做好了的自然有赏,做的不好的也当有罚,庄主向来赏罚分明,你们几个该是知道的。” “是是是,我们当然晓得。”那人谄笑附和,此时此刻只喜滋滋地想着自己能领赏,哪有担心别的。 几人随着白萍走了一段路程,穿过府中花园之后来到了主院之外。白萍停下脚步,转头交代道:“庄主就在院里,你们等一等,我去请示一声。” “好的好的。” 这几人留在院外,白萍独自进去,半晌之后总算出来吩咐他们,说是可以进去了。 院里树下,一人姿态惬意地仰躺在椅上,里衣面料细致,淡青色外衫松垮随意地拢在外头,微阖着双眼,乍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唐庄主。”几人走近,为首那位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唐桥渊睁开双眼,眸里清醒。 说话那人见他有点儿动静,赶忙又带笑说道:“唐庄主,小的们把事办妥了,人也顺利带到了。” “嗯,”唐桥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含笑回道,“每人各领二十两银子。” “谢谢唐庄主!”这几人忙跪下谢恩,拜了一拜后站起身来,怎知尚未站稳,榻上那人竟坐起来了。 树下有侍女上前去扶,唐桥渊摆手示意其退下,独自随意地拢了拢肩头外衫,眉目间的笑意似乎更加深邃了些,然而再开口时,那语气却骤然转冷,似寒冰般令人生怯,幽幽道:“赏的该赏了,便来说说罚的事。” 几名汉子脸色一变,虽还未想到做错了什么,却立即重又跪了回去,还是方才那人急忙开口道:“唐庄主,咱们这回可未有疏漏之处啊!” “是吗?”唐桥渊伸手,侍女将温茶送到他掌中,他垂首品了品,直到这几人额上滚下汗珠,才慢悠悠问道,“是谁伤着了方素的脚?” 说话那人一听这话,面色“刷”的一下发白:伤着方素的那个人,不就是他么…… “嗯?”唐桥渊弯唇疑问一声。 “唐庄主赎罪,小的纯属无心之失!” 壮汉忙向他磕头,心中懊悔莫及,他哪曾想到唐桥渊会对那样一个人如此在意,还以为他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玩物而已,若他早有所知,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方素粗鲁半点儿。 唐桥渊没置喙他的求饶,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二十两银子是你该得的,至于做错的事情,便领二十个鞭子吧。” 壮汉闭上了嘴,虽被定了责罚,却反而松了口气,只觉以唐桥渊的脾气,这已是很轻的发落了,忙不迭地叩谢。他身旁另外那几人虽未受牵连,却也吓出了一身汗,赶紧跟着他退出了院子。 “白萍,”唐桥渊收起唇边冷笑,姑娘上前两步,福了福身,听他吩咐道,“去取药酒,寻个手法好的侍女给他消消肿。” “是,奴婢明白。”白萍应声退下。 唐桥渊顺眉,将茶盏搁到侍女手里,重新躺回榻上,目光有意无意地朝一处庭院的方向望了望,眼底流出暖色。 而那庭院寝房之中,厨房已手脚奇快地呈上了所有饭菜,菜肴之丰富,是过惯了贫苦日子的方素见所未见的。方素依旧坐在床边,好半晌不知如何应对,直到侍女轻声唤他,才紧张抬起头来。 “公子,请您来桌前用饭吧,凉了便不好了。” 方素心中其实已无过多戒备,他来到这庭院之后便没有感受过一丝一毫的恶意,此刻可说是心中安稳。可偏偏最重要的一点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便是这些人会对他礼遇有加的原因。 明明是被抵给人家还债的身份,却好床好饭地供着,他凭什么能得这样多的好处? 方素如坠梦中,太过惊喜反而踌躇不敢回应,对着那侍女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茫茫然迟疑地摇了摇头。那侍女顿时露出担忧神色,正欲劝说什么,门外忽然有人走进来,众人回过身去,纷纷施礼道一声“白萍姑娘”。 白萍点点头,望见桌上未动的菜肴,又瞧得方素不安且徘徊的神色,心下了然,向那些人说道:“都先下去吧。” “是。” 站得整整齐齐的一众侍女仆从退下,方素总算松懈半分,不再似之前那样窘迫地紧绷着身体,目光探询地望向白萍。 白萍上前几步,未作解释,弯腰作扶。这一次方素未有拒绝,大概是脑里的想法先入为主,因第一时间他所接触之人便是这姑娘,便对她更要安心几分,顺从着她的动作被她带到桌旁坐下。 “公子请用饭。” “姑娘……”方素犹豫开口。 白萍浅笑:“公子可直接唤奴婢‘白萍’二字。” 方素点了点头,罢了却没有当真如此,又道:“白萍姑娘,你家主子究竟……” 话未问的完整,方素是说不下去,终究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然而白萍却听得明白,拿起一旁的筷子为他布菜,轻轻笑答道:“公子不必多虑,明日您便能见到了。” 方素沉默,许久后终于拿起竹筷,强压下心中猜忌,只想着罢了,事已至此,倒不如安然处之…… 3 方素在知道自己将以抵债的方式被嫁与他人之时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定将经历难以想象的可怕事情。而来到这不知名的富贵庭院之后也的确如此,诚如他所想,他所经历之事不仅果真难以想象,而且还十足“可怕”。 夜月高垂,房中燃着明灯,方素双颊涨得红透,惊讶地不断往床里躲。 床外一尺开外之处,两名侍女手中捧着药瓶对他温言相劝,声音带着安抚道:“公子不要担心,奴婢们只是替您揉揉脚,您伤了脚,若不及时擦药,恐怕会肿得更厉害。” 方素急得说不出话来,止不住地摇头拒绝,唯恐这两位姑娘当真靠近来,那般不合礼数,他实在是应付不得。 那会儿沐浴时他已然受过一次惊吓了,几位仆从往浴桶里倒入热水后倒是安静地离开了,可偏偏他们前脚一走,后脚便又忽然闯进来几名侍女,说是担心他脚上有伤行动不便,非要替他沐浴擦身。 方素衣带解了一半,急忙又将衣服整好,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们接近自己。小侍女们说服不了他,唯恐这么拖延下去凉了浴水,只好妥协地退到屏风外头去,然而虽不再靠近,却依旧留在房里,听着那沐浴水声,以免他有何意外。 方素红着一张脸极快地将自己洗干净,片刻也不敢在水里多呆,穿着备好的单薄里衣崴着脚回到床边,迅速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去。 直到此刻,那几位侍女才终于离开了房间。 方素松了口气,以为这尴尬事情便就到此为止了,怎知没歇着半晌,又是两位小姑娘闯了进来,说什么也要为他揉脚。 “两位姑娘把药留下吧,我自己揉揉便是……”方素面露窘色,不断劝她们离开。 只是这两位明显比先前那一众侍女要固执得多,任他好说歹说也不肯走,最后愣是凑到床边来,大大方方地将他的左脚小心制住,一人挽起裤腿,另一人便涂药揉按起来。 温柔之举却令方素如受酷刑,煎熬地度过了整个擦药过程。他心里只当这两个姑娘真是性子大胆又顽固,却不知她们两人是从白萍口里得了明确吩咐——白萍自然代表着唐桥渊的意思,如此一来,她们岂敢做得有半分不足之处? 约莫一刻钟之后,两位侍女满意收手,替方素放下裤腿,又细心地拉过棉被替他盖住脚,这才吹熄了房里灯盏,施礼退下。 黑暗之中,方素的整张脸依旧红得滴血,脑中情绪已从起初的惊讶不解变成了现在的茫然呆滞,浆糊似的填满思绪,直到最后终于不堪这一日里所受的疲惫,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是床畔温柔人声将他唤醒。 方素渐渐从梦境中脱离出来,双眼半睁半合,眼前人影虚虚实实地晃了一阵,待到他终于看清之时,先是一愣,随后完全想起了昨日所遭遇的一切。 神思清醒之后的这人很有些无奈,比及昨晚的羞窘,此刻倒显出几分无力挣扎的模样来了,懵懵地想,为何这地方的姑娘们总是如此大方。 “公子,时辰该到了,您该起身了。” 方素下意识点点头,却没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说的“时辰”是何意。罢了,又觉得眼中似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偏头向房里看了看,蓦然愣住,只见房中多出不少物什来,皆是喜庆之物,入目一片喜红。 方素先是疑惑不解,随即心中一凉,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昨日被照顾得周到,吃饱穿暖还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总不该忘了自己来此是要嫁给别人的。如此一想,似乎突然便明白了自己会受礼遇的缘由。他自然该被照顾得好些,否则若是狼狈不堪地与人成亲,岂不是丢了那人的面子? 果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白来的好事。 方素想通之后心里竟也一片豁达,自昨日夜里起便出现的窘迫神色,此时骤然又变得平静无波。方素掀被自床上起身,顺从的模样引得一众侍女皆面露疑惑,难以想象今晨这般淡定的方素会是昨夜那惊羞之人。 然而时辰不待,府中上下皆已在准备之中,众人唯恐错过了时辰会令唐桥渊等得太久,便循着规矩为方素打理起来。房中虽安静无人说话,但侍女们动作之间你来我往,却也显得热闹无比。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方素才准备妥当。 他未如女子那般施脂粉,一瀑青丝也只不过被简单束起,周身衣物更是不显繁赘的新郎装,实在令他费解,究竟缘何会让这些侍女们花费这样久的时间。 来不及思索更多,方素便被带出房去。院里候着一驾华贵花轿,他抬头望了一眼,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会准备下轿子,难不成自己是要被抬出府去?还是说其实是这府里的主人要把他作礼送给别人? 方素心中猜忌诸多,却没有问出口来,只觉得如何都好,他都无权干涉阻挠。如今他连身连命都隶属别人,哪有自由支配自己的命运。 上轿之前,扶他的侍女停下了脚步,身后人托着银盘走近,其上搁着一张叠放整齐的喜帕。方素知其用意,自己虽是一身新郎装,而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不会少的,于是在侍女拿起喜帕时不显抗拒地微微低头,任其将之盖在自己头上,覆住清浅眉目。 花轿起行,向院外行去,在府里没走上多久便停了下来。 方素不知自己来到了何处,却感受到四周的动静,听着耳里热闹人语,不禁有些愕然,没明白怎的路途如此之短,之后又稍作思考才想清楚,原来他上轿不是要出府,也不是要被送给别府,他还是要嫁给这府里的那位的。 那位真是好闲情,娶他这样一个人,还是一名男子,却都如此郑重其事,不知为的究竟是什么…… 正胡乱猜想的时候,有人上前踢了花轿。 方素收回神思,从轿里弯腰出来。喜帕遮挡了视线,目之所及除了一片暗红,只有视线下方与他一样穿着红色衣裳的一人的衣摆,以及一只低低伸过来等待着他的宽厚手掌。 那手掌修长有力,方素犹豫了一瞬便将手递过去,自己的手与之相比显得纤瘦,轻易便被牢牢握住。 方素心中一跳,感受到那掌心温暖,莫名竟驱走了些心底的寒意。 唐桥渊扶着他迈过轿栏,方素脚踝上的扭伤还未见好,行走时仍有些颠簸,正担心自己本就瞧不见路会否跌倒时,身边人竟忽然将他抱了起来。 四周来贺之人发出笑声,隐约还能听着关系亲近之人大胆调笑道:“唐庄主真是怜惜夫人,这还未拜堂便舍不得他行走半步,当真好体贴。” 旁人纷纷附和说笑,方素却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一片,双手不知怎么放才合适,只好紧张地抓着那人胸前衣襟。 一行人跟着往前堂去,眼看着唐桥渊一步不落地将人抱进了堂内才肯放下。 这府里没有高堂,不过两尊灵位代替,方素倒是瞧不见,因而也没觉得奇怪,全靠唐桥渊带着,茫然又乖顺地与之拜了天地。随后未待回过神来,竟又被打横抱起,渐渐远离众人的哄闹声,行往安静的地方。 自上花轿以来,还真是几乎没靠自己行走过一步。 方素不知自己是被带去哪里,只在路上偶尔听着一些过往的仆从侍女恭敬问候,贺一声“恭喜庄主”。抱着他的那人没有过多回应,简单地“嗯”一声,不过短短音调也显得低沉悦耳,方素听出此人尚且年轻,又想起方才牵过自己的那只遒劲又温柔的手掌,应当不会是自己猜想过的什么心怀怪癖的老头子了,下意识便将身体放松了些许。 唐桥渊将他抱着,细微变化都能有所感知,无声笑着弯了弯唇角,一直将他抱回了主院的寝房之中。方素听见房门开启之声,随后是珠帘被撩起的清脆声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间房里,紧接着便被直接放坐到了床上。 “都出去。” 简短命令似就极近地响在耳边,房里的侍女们无声退下,方素垂眼,喜帕之下探来一双手,慢慢地拾着红色锦料向上。 身前之人的身体愈多地映入眼中,就在眼前的遮挡之物即将被完全掀开之时,方素心慌不已地闭上了双眼。 视野被黑暗笼罩,如自欺欺人一般寻求最后一丝安心。 唐桥渊弯唇作笑,没有哄劝他睁眼,探手以手背轻触他的脸庞,微曲的食指指节划过他的眉梢,又用拇指指腹缓缓触碰他的睫毛,仿佛爱不释手,许久不曾停下。 方素忍了一阵,最后实在是耐不住眼下的酥痒,颤抖着双睫睁开眼来,同时稍稍偏头躲了一下。 唐桥渊笑出声来,戏言哄道:“舍得睁眼看我了?” 方素缓了片刻,视线这才真真正正地向这人面上拂去,一眼之后,整个人微微走神。 不是惊异于唐桥渊俊朗的容貌,而是奇怪于这人眼底流露出的温柔怜惜之情。方素看得懂,他如今年有十八,不会单纯到对“情意”二字一无所知,而正是看懂了,所以他才不解,与他毫无瓜葛的这人,为什么初一相见便会露出如此神情? 唐桥渊将方素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没有解释什么,含笑俯首,双唇在他眉间落下浅浅一吻。 方素轻颤,内心紧张慌乱,本能地寻求庇佑,无措之下竟伸手抓住了眼前人的袖摆。这人忍俊不禁,笑着将他双手握到手里,足足闷笑了好一阵,出言安抚道:“别怕。”随后抽出一只手来散开他的头发,又道,“我让人送些小粥来房里,你吃过之后便在这床上睡一会儿,午饭晚饭都会有人来送,这一日里你需要什么便让人替你拿。大喜之日来客不少,我恐怕要晚上才能来陪你了。” 方素听懂了每一个字,只是那思绪依旧处于惊诧之中,尚未能完全领会他所有的意思,呆呆地点头应下。 唐桥渊笑意更甚,又偏头在他唇边亲吻一下,站直身子转身离开。 房里安静,方素眼神迷茫,伸手摩挲唇角。 4 唐桥渊离开不久,便有侍女将早饭呈至房中。小粥做了三种,甜粥、瘦肉粥、鱼肉粥,品种备得齐全,那侍女却仍旧担心他吃不惯似的,恭敬道:“庄主说了,夫人若是想吃别的,可随时交代给厨房。” 方素听了这话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他平日里吃的哪有那样细致,家中贫穷,粥里能多些白米都是奢求,倘若能在桌上见着荤腥,也理所当然全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占去。如今方父为求活命把他抵债给别人,他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能够吃饱穿暖便算是极大的妄想,因而眼下反倒心生畏惧,只怕眼前所有是个极尽美好的陷阱,会迟早令他遭受更多悲惨之事。 尤其是出现在他眼前、与他成亲的那个人,那是同他猜测中截然相反的模样,温言细语、情深款款,更令他想都不敢想……偏偏一切却都是真的。 方素抬眼,侍女还候在桌旁等他回话,他站起身来想要走近,便又有人急忙上前来扶。方素坐到桌边,房中众人明显都放心不少,神色中透露出庆幸的意思,只怕这位新主子不好服侍。 “那就……甜粥吧。”方素回答道。 他其实不那么喜甜,只是思索了一下,走近后又看了看,觉得这甜粥里头只有些南瓜和薯泥,无鱼无肉,兴许不会太值钱。他希望自己亏欠得少些,命中不该有的不贪不求,来日便能少遭些报应吧。 侍女应“是”,替他仔细舀了一碗甜粥。方素道谢接过,小粥入口清甜,他只觉细滑,自然吃不出来这里头其他的东西,其实哪只是南瓜红薯而已,还有心熬了不少燕窝。 昨日初来乍到,更未拜堂,心情自然比现在更为忐忑,因而白萍陪着他用的那顿晚饭虽然丰盛,但方素实际并没有吃得太饱,只是简单填了填肚子。如此折腾到现在,方素已经饿得不行了,小粥又格外爽口,不知不觉便没能忍住,足足吃了三小碗下肚。 伺候着他的侍女眼里含着安心笑意,体贴周到地将他照顾着,待他用罢早饭回到床上歇息,才带着众人退出房去。 侍女去往前院,宽阔院中摆满食桌,早早便开了这一整日的宴席,今日的唐桥渊少了几分冷漠戾气,瞧来更显平易近人,见她走近后顺着眉眼等她交代。侍女小跑了几步,向他施礼笑道:“庄主,夫人已经歇下了,吃了三碗小粥,定不会饿着。” 唐桥渊瞬间心情大好,随手扯了腰间的一枚玉佩赏她。侍女欢喜接过,道一声“多谢庄主”,转身又回主院去守着。 府内一片热闹,整一日未起风波,诸事顺心顺意。 所有人皆欢天喜地,却唯独方素仍旧有些心不在焉,鲜少踏出房门,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时睡时醒间,把自己的命运翻来覆去想出了无数种可能性。想自己也许只是被善待一时,很快便会遭受责难;又想侍女们口中的那个“庄主”,与他成亲的这个人,说不定明日就腻了这新鲜事情,指不定会怎么处置他。可若如此,那双眼里的情意,又究竟从何而来呢? 方素愈想愈多,越发迷惑,却唯独没有想过——说不定他能与唐桥渊走完余下一生。 这毕竟是他最不敢去想的…… 一日的时光不那么难熬,夜幕来临时,方素终于躺不下去了,用过晚饭便没再回到床铺里歇着,而是总算大胆了一些,在侍女们离开之后,独自在房里走动,满怀新奇地瞧一瞧四处搁置的精巧物什。 房里有一方楠木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具,桌案一侧还放着些画卷与书籍。方素犹豫着靠近,伸手摸了摸那一排悬挂着的毫笔,心情莫名变得愉快,忍不住取下一支来,学着记忆里教书先生的模样握笔,在空中写写画画。 方素缓缓地弯唇,一时入迷,未留意已有人来到房中,兀自欢快地动着笔杆,仿佛真写出了两个汉字,嘴里低声念道:“方,素。” 身后人走近,将他拥到怀中。 方素手指一抖,毫笔跌落到桌上,原本浮在唇边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慌张得心跳都止了一刹。 唐桥渊瞧他受惊模样,笑着在他发顶轻吻一下,手臂绕在他身前将那支笔重新拾起来,问道:“桌上有纸,怎么不在纸上写,嗯?” 方素没有回话,垂眸望着这人执笔之手,亦不敢伸手去接。唐桥渊等了半晌等不着他回应,偏头去看,同时揽腰将他的身体侧过来半分,瞧了一眼见那双眼角微微泛红,竟把人给吓成了这样。 “我吓着你了?”唐桥渊动了动眉梢,声音更加温和了几分。 方素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又赶紧摇头,抬眼看看他,格外不知所措。 像是被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挠了挠心口,唐桥渊轻叹,揽着他的力道松下不少,带他绕着书桌向桌后行去,哄道:“来,想写什么,在纸上写。” 方素望着洁白宣纸,急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一些,徘徊半晌,开口回答道:“我不会。” “嗯?”唐桥渊探手研墨,一边轻声含笑地问道,“你方才不是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没在纸上写过……”方素答道,开口之后倒是更加敢于同这人说话了,顿了顿又解释道,“小时候没上过私塾,我都是走很远来到麟州城里,在学堂的窗外偷听,学堂的先生很好,一早便发现了我,后来再去的时候,窗外总会有一只小板凳……” 唐桥渊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开口说话,这一下子能听他说上如此多的字句,心中欢喜无比却还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唯恐再吓着他,只顺着他的话简单问道:“哪家学堂?” 方素回道:“城东那家,先生姓汪,是个很好的人。” 唐桥渊点了点头,记在心里,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拥紧一些,又道:“那后来呢?” 此问一出,方素却是沉默了片刻,随后的话语少了方才那般隐隐可察的欣然,失落道:“后来我娘不在了,爹娶了二娘,二娘不许我整日跑去城里,便许多年都没再去过了。” 唐桥渊没再追问下去,话到此处为止,偏头在他颈侧落下一吻。方素长发未束,青丝散落在肩上,遮挡了大片肌肤,因而那双唇没有直接吻上来,仅是隔着不少头发隐隐传来一份触觉而已。然而仅是如此,方素依旧惊得愣了愣,脖颈上似是被灼烧了一点,那一点蔓延而上,烧得整片脸颊都红了起来。 方素羞窘垂首,心思果不再滞留在伤心事上。 唐桥渊已研好浓墨,笑着执笔蘸墨,又对他说道:“我写给你看。” 方素安静点头。 这人笔风苍劲,一笔一划却又似蕴满柔情,耐心细致地书写下他的名字。方素看在眼里,默默想着,这个人的字比先生写得更要好看。 “如何?”唐桥渊落笔询问。 方素颔首,下意识诚实答道:“好看。” 回话引起了身后这人低沉的笑声,唐桥渊执着他的手,重新点点墨,将毫笔搁在他右手中,哄道:“你写写看,在纸上写惯了,便会了。” 一滴墨珠坠下,很快晕染在洁白纸上。 方素心中微动,满怀期待地下笔,就在那人方才落下的两字旁,学着他的笔法将自己的名字书写下。 毕竟是不曾真正执笔之人,方素只试过拿树枝在地上勾画,如今第一次用纸笔,写出来的字体难免稚嫩不成形。 唐桥渊却看得喜欢,赞他道:“素素第一次执笔便写得这样好,多加练习,不知要写得多么漂亮?” 方素一顿,听那两字霎时耳根发烫,印象里他也曾被这样唤过,不过记忆已十分模糊,是十几年前娘亲还在时才会听见的怜爱称呼。 如今骤然闻听,恍然不知身之所处。 胸膛里有不知名之物隐隐拂动,方素沉默许久,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向身后那人问道:“你叫什么?” 话落面上便是一片窘意,唐桥渊目露欢愉之色,也不拿过毫笔,就着他执笔之手将手掌覆上去,带他写下三个歪歪曲曲的字来。 “唐桥渊,”他道,“这是我的名字。” 方素望着那几字,不觉露出浅浅笑容。 因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纸笔,方素不知疲惫,颇有兴味地玩了许久。身后之人耐心满满,教他哄他,直到夜幕深了,才轻声劝道:“明日再写,好不好?”话语小心,不愿拂了他的兴致。 方素倒也餍足,心中愉快,不知是在何时忘了对这人的戒备,开心笑着颔首,将手中毫笔搁下。 直到唐桥渊忽然将他抱起,方素才回过神来。这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时难以发现,此刻看他一身红衣,方素骤然想起,今日是他与这人成亲之日。 所有不安重回脑中,方素坐在床边,那人去桌前几步,取来盛着清酒的小巧银杯两只,罢了坐到他身边道:“已拜过天地,就差这两杯合卺了。” 方素接到手中,虽紧张,却仍旧乖顺,一言不发地依他饮下交杯。 从未饮酒之人被辛辣酒水呛得低咳,唐桥渊替他拍抚后背顺气,笑着说他“怎么不知慢些”,随后见他许久不见缓和,眼泪都快出来,忽然垂首吻住他的双唇。方素愕然,嘴里交融着酒气,舌尖被这人怜惜轻吮着,思绪溃不成军。 半晌之后,唐桥渊放过他,有意抚摸着那张滚烫的脸颊,问:“好些了?” 方素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身体僵硬,脑中绕着“洞房花烛”几个字,畏于深想之后的事情。 然而出人意料,唐桥渊在吻他之后却未再做出其他举动,起身到桌边搁下酒杯,折回后蹲下身来替他脱去鞋袜,扶他躺到床上去。 “脚伤未好,我先替你擦药,便梳洗早睡吧。” 方素懵懵点头,茫然不解。 红烛点点燃烧,那人一身红衣坐在床边,如待珍宝般替他轻揉脚踝。 灯光打在唐桥渊侧脸上,方素抿唇望他,忽然便在心底不为人知之处,生出一丝不能明晰的期冀。 如雨后春笋,破石而出。 5 这是方素自娘亲走后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明明是身世飘零、慌乱迷茫的时候,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产生了无比强烈的依托感,仿佛过去十几年来身在家中都似外人,如今身为男子嫁与他人,反倒心有所归,不必忧虑其他。 唐桥渊睡前未做任何令他羞窘的事情,只是按摩过他的脚踝之后,洗去手上残留药酒,把他拥在怀里轻吻眉眼唇鼻,温存动作,不含情欲。 方素没有感到抵触,觉得这人干燥却温暖的双唇足以恰到好处地安抚他,闭着眼放松下来,思绪渐远。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自己竟主动偎在唐桥渊怀中,脸颊贴着他的颈窝,睡得整个身子都暖烘烘的。 这人早便醒了,只是一直不忍吵醒他,便一动不动地将他揽着,因而方素的一举一动根本掩藏不住,此时才知羞赧,躲也躲不及。 “睡好了?”唐桥渊的手臂将他松开几寸,低头吻他滚烫脸颊。 “嗯……”方素点头。 唐桥渊坐起身来,动了动微麻的胳膊,俯身扶他,嘴里说道:“本想带你去府外走走,可你脚伤未愈,不太方便。” 方素抬眼,想说自己只是轻微扭伤,没他想的那样夸张,也根本不严重,何须如此小心对待。想了想却又觉得说与不说无甚差别,反正出不出府自己都不太在意,寄人篱下,全凭此人安排就好。 唐桥渊未察觉他所想,随口接着方才的话又道:“所以不如晚几天再出去,这两日留在府中休息,我教你写字,要是腻了,我还可以念书给你听。” 方素双眸盈亮,傻傻地重复他的话:“念书给我听?” “不喜欢?”这人弯唇笑问。 方素连忙点头答应:“喜欢。”急切模样,惹得唐桥渊垂首闷笑。 于是早饭过后,这人便抱他来到院中,亭下石桌上,短短时间内便被人从书阁搬来高高几摞书册,分门别类地摆放好,等着唐桥渊自行挑选。 方素在旁坐着,认的字不算太多,看不懂那些书讲的都是什么内容,安静等着那人挑好。唐桥渊选了一阵,发现了一本画册,配得文字不多,图像倒很生动,笑着侧过头去问道:“素素怕不怕精怪?” 方素先是没懂,待到这人把书随意翻了一页递到眼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那些民间的志怪传说。那图上画着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八只手脚,三个脑袋,恐怖却又滑稽。光天化日之下,看着这样的图实在不令人害怕,方素浅浅笑着摇头,抬眼看向唐桥渊时,面上很有几分期待。 唐桥渊心下觉得选对了,执着那本书坐到他身旁去,把书翻到第一页,从头给他讲起。 这书里其实没什么故事,每一页都画着一种怪物,配上文字说明其形貌与厉害之处,余下的便都由人自己想象。唐桥渊一边读一边编故事,绞尽脑汁哄身旁这人开心,方素听得入神之时偶尔会开口简单问上两句,他皆仔细解答,说得头头是道,就像自己真见过那般。 讲着讲着,薄薄一本便翻到了尾页。 方素未尽兴,罢了竟问道:“嗯……你知道大头鬼长什么模样吗?” “嗯?大头鬼?”唐桥渊听都不曾听过,脑里却迅速胡乱编造起来,嘴里问着,“素素在哪里听过?” 方素回忆道:“小时候娘亲讲的,每每天黑下来,我娘便不许我出门去,说外面会有专吃孩童的大头鬼。” 唐桥渊了然,难怪他不曾听过,原来是他那位未曾蒙面的丈母娘诌来哄骗方素的,当即笑了笑,故意回道:“嗯,那我知道,这种鬼长得就像一根糖葫芦,棍上只有一粒山楂,顶在最上头转转悠悠。” 方素随着他的描绘想象了一下,没忍住弯了弯眼角。 唐桥枫见他喜欢,愈发编起了劲儿。 “那脑袋太重了,走起路来便容易晃荡,像这样转啊转。”这人说着,动着脖子学起来,方素一双明眸认真地看着他,视线随之移走,不提防在这人转近时忽然被亲了一下唇角。 方素呆呆地,脑里竟还想了一下,这人究竟是在编故事,还是真有这样的大头鬼……疑惑尚未思透,唐桥渊执书之手已绕到他后背去,垂首靠近,不似方才捉弄似的轻轻一点,而是满带柔情,含住他的嘴唇抚慰。 方素闭上双眼不再思考,任由这人趋舌闯入,抬手捏住他的袖摆,竟浅浅地给予回应。尽管生涩又紧张,唐桥渊依旧感到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收敛的侵略气息渐露半分。方素紧阖的双睫颤抖,逐渐被这人倾压抵靠在亭柱之上,许久之后,因呼吸不畅而发出难受低吟。 唐桥渊拉回理智,终于结束这绵长一吻。 手中书册,已被攥得发皱,扭曲不成形。 方素胸膛起伏不定,垂眼避开他的视线,片刻后却被这人托着下颌抬起头来,见他目光如火般炽热,凝望着自己,话语低沉且不容反驳道:“你已与我成亲,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是我真正娶过门的人。” 方素不知他所言何意,安静等着下文。 唐桥渊却问道:“你当如何唤我?” 方素一愣,难以启齿地抿紧双唇。 原来这人是留意到了。 方才他询问问题的时候,口中有一瞬间的迟疑。 方素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即便知晓了他的名字,也都无法大大方方地念出来,心底里总觉得自己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没有那样的资格亲近唤他,便只好囫囵而过。 唐桥渊注意到了,心疼之余,自然不愿意放任他如此下去。 “你便叫我‘桥渊’,你若不叫,我便全当听不见了,”这人有意说道,明知自己不忍,却偏要假意骗他,紧接着又将声音放得轻而暧昧,笑道,“你若开口叫‘相公’,我更乐于答应。” 方素面色转红,再听他说下去几乎就要无法自处,这人得不到他的回答偏又不肯松手,只好小声而短促地喊了一声:“桥渊……” 唐桥渊满意弯唇,收手之前,在他面上轻吻一下。 方素眼底蒙出细细水雾,不知是惊的还是急的,唐桥渊看得心软,不再过多逼迫,揽他在臂间哄道:“你只是还未习惯,等你有朝一日清楚知道与我之间的关系,便会毫无顾虑地依赖于我了。” 方素半知半解,眼下还想象不到这人话里情境,只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是愿意依赖他的,之所以踌躇不前,不过是畏惧未消,还不能清晰看透前路。 失去一位至亲,又被另一位至亲抛弃,方素不知还能相信什么。倘若世上真有神仙,能亲口告诉他,往后的一生都有这一人爱他,他一定再不怀抱任何恐惧,连性命都愿付与此人…… 方素试探着抬手,缓缓回抱住唐桥渊。 春末微热,夏意悄然而至。 自来到这华贵府宅里后,方素尚无机会出府去走过。倒也不能说是没有机会,而是自己无所要求,唐桥渊又始终惦记着他的脚伤,因而连主院都少有让他离开,便更不提其他地方。 数日以来这人一直陪在身旁,绝大多数时间可说是寸步不离,教他认字写字,陪他念书聊天。方素走神发呆时思索过唐桥渊的身份,不知他究竟作何营生可以天天留在府里,更不知身边上上下下缘何都叫他一声“庄主”。 想了许多回,却没有当真开口问过一次。 方素与之相处以来,行为举止日渐放松,不再显得局促不安,但如此已属难得,难以更进一步,敢于询问对方的私事。 唐桥渊怜他,虽看出他仍还不够自在随性,然而对他细微间的改变已足够欣慰,便亦不打破,万事只等着一步步慢慢变好。 而方素脚踝处的扭伤,渐渐地,终于在这些日子里被养好了。 不知是那药酒养人,还是当日的确伤得不重,总之唐桥渊彻底相信他无碍之时,方素已能脚步轻快地独自行走,甚至能小跑上几步,姿态瞧不出有任何异样。 这一日入夜,方素独自站在书桌后练习写字,窗外起了一阵清风,吹得宣纸飞扬。 方素急忙拿镇纸将其压住,转身便向窗边跑去,小心翼翼地把窗框阖上。 唐桥渊坐在桌前饮茶,看他无意识跑了个来回,眼底露出笑容,站起来行到他身旁去,问道:“在写什么?”话落垂眼,瞧见方素是在抄着一册话本,其中有不少认不得的生僻字,也都像模像样地摹写了下来。 “越发端正了,”这人弯唇拥住他,低声笑了片刻,随即话锋一转,又问道,“脚不疼了?” 方素如同此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一事来,低头往左脚看了看,点头回道:“不疼了,好像是好了。” 唐桥渊爱极了他犯迷糊的模样,侧头吻着他的耳廊,直把那地方吻得又红又烫才开口哄道:“那明日我带你去府外游玩可好?” 方素点头,眼底露出愉快神情。 6 唐桥渊还是为方素揉了一次药酒,这东西于筋骨无害,多揉一次更为放心,因而不肯疏漏。 温暖手掌贴着方素的左脚脚踝摩挲,将那一片肌肤摩得火辣辣发烫。 这行为数日里来皆是如此,一日不曾断绝。然而时间久了,方素依旧未能习惯,总是红着脸悄悄去看这人,甚至这一回更显别扭,双唇轻轻抿着,仿佛一直有话想讲。 唐桥渊瞧了出来,没有出言询问,只等他想说时自己开口,却不想这一等还等了挺久。他抹药时方素一直噤声不言,直到后来收起药瓶,洗净双手回到床上,方素才总算不再赧于说话。 彼时房里熄了灯烛,光线暗淡,方素轻轻扯一扯他的里衣袖角,低声道:“已经好了……” 唐桥渊莫名便听出他话中之意,似乎是想要道谢,还带了几分兴许方素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撒娇意味,不禁欣然笑道:“我知道,明日不再揉了。” 方素“嗯”一声,闭上双眼睡觉,习惯性地向这人贴近一些。唐桥渊亦如往常一般伸出手臂把他圈起来护着,但今日又有所不同,绕到他背后之手并不是温柔拍抚,而是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背脊,浅浅滑动轻挠,撩起一片酥痒之意。 方素没有多想,片刻之后实在是痒了,喉里溢出笑声,身体躲了半寸道:“痒……”这一字吐出之后又忽然愣住,他往前贴靠的这一下,好像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唐桥渊不答,那只手按住方素的后腰,稍微用力便令怀里人贴得更紧一些,让自己身下精神之物实实抵到他腿上,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垂首缓缓吻他细眉。 方素不过一瞬便懂了,他自己也是男儿身,知道那又硬又烫的东西是什么。唐桥渊鼻息渐沉,吻他的动作却不见急,似是有意克制,怕他受到惊吓。 方素绷紧身体,确实感到几分惊慌,好在这人不催促他回应,给足了他时间缓和。他静下心一想,莫名想起了先前这人说的那句话,说自己已是和他拜堂成亲之人。分明早已成亲,却将当日便该做了的事情等至现在,还难看出那份怜惜之意吗? 想着,身体便缓缓松懈下力气,方素仰头,在黑暗中迎着他的亲吻轻轻碰一碰嘴唇。 唐桥渊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叹,一瞬间翻身将他压到了身下。原本小心翼翼的啄吻变得炽热无比,自他耳垂向下,在整片颈上流连着,烙下一个又一个暧昧痕迹。 这人一贯温柔的双手带上令人难以忽视的霸道感,将方素的里衣自领口扯开,嘴唇随即落到袒露出的胸膛上,吻了一阵寻到那上头脆弱柔软的小点,张口便含住。方素紧抿的双唇再挡不住出口的低吟声,带着些不安的颤音落入身上之人的耳中。 唐桥渊挺动腰身,隔着亵裤在他身下蹭撞,含着嘴里小巧喟叹般唤他:“素素……” 方素眼里浮起情潮湿气,被那声宠溺称呼唤得周身发软,顺从地由着这人褪去他身下亵裤。唐桥渊将身体挤进他双腿间,一手抚着他腿根将其分得更开一些,另一手探到枕下摸出一盒香膏来。 方素起初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湿湿滑滑的膏物被抹到身后不齿之处,他才恍然想到,原来这东西就这么在枕下放了好些天…… 一根手指闯入紧致体内,方素双腿绷紧,不安地咬住下唇。 唐桥渊吻着他双唇直到他松开牙关,手指才在体内缓缓开始抽动,细致抚慰着那温暖地方,颇具耐心地等着他更加松懈。方素随着他的动作低喘,心中畏惧渐渐消退下去,待到神思有些游离的时候,这人又探多一指。方素微微蹙眉,好在尚能适应,尽力配合着忍耐,却最终在三指进入时发出吃痛低吟。 “再忍一忍……”唐桥渊心疼吻他面庞,箭已在弦又难以停手,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抚慰他前面,试图分走些他的精力。 方素前身原本微微竖立,这会儿受痛又失了些精神,被这人握在手心来回缓慢地爱抚了一阵,终于重又复苏。唐桥渊听他出口呻吟慢慢变了意味,总算放下心来缓缓抽送手指。 身后穴口被揉按得绵软湿润,手指撤离之后方素松了口气,然而迷蒙眼神尚未寻到焦距,便见唐桥渊倾身压了下来,偏头在他耳边低语道:“疼就咬着我。” 方素失神望着他,还未把这话想得清楚,身后便有硬物抵上来,随即那东西片刻也不待,坚定地向内顶入。 “桥渊……”方素惊慌地攀紧这人肩背,前戏充足,痛觉倒不那么强烈,但异物闯入身体的感觉令他格外紧张,下意识开口叫他,想听着些安抚回应。 唐桥渊身下动作不停,揽在腰后的手臂将他抱紧,湿气呼在耳畔回道:“别怕。” 方素的胳膊紧紧绕在他颈后,眼睫一抖便委屈滑下一行眼泪。唐桥渊慢慢送进深处,停下来吻他湿润眼角。 幽幽月色透过纸窗漫进屋中,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离得近了,方素能望见这人眸底的笑意。缓了半晌之后,唐桥渊又浅浅挺腰动作,似在他体内寻找什么,一边温柔笑问:“我的素素在哪里呢?” 方素不解其意,水润双眼看着他,直到忽然之间被顶到了奇妙地方,禁不住发出低呼,扭腰闪躲。 “这里……”这人箍住他的腰身,沉沉低笑,垂首吻他双唇,向着方才那一点抽送起来。 “不……”方素摇头,拥紧身上人,声音轻颤求饶。 唐桥渊总是那般怜他,此刻却只是笑着,嘴里说着温言软语,不断轻哄,身下攻城略地,越渐快而用力。 “桥渊……不要……”方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要什么,疯狂快感如浪卷来,激得他仰头,唐桥渊埋首在他颈间,嗅着淡淡香气,体内欲望愈发高涨,撞得身后衔接之处啪啪作响,水声啧啧。 方素渐渐说不出话来,双手无意在这人背上抓挠,身前挺翘的分身磨蹭着在那坚硬腹上流出液体,最后伴着他一声哭吟泄出来,洒了唐桥渊满腹。 高潮时的后穴死命将体内物咬紧,唐桥渊敛眸低叹,手掌在他腰上抚摸安慰,待他这一波欢愉过去,才又寻回方才的速度进出不休。 方素的身体软弱无力,初次承欢实难招架那样强烈的快感,双腿软软搭在床上轻轻颤抖,只等着这人满足。唐桥渊也知他难耐,没有刻意讨得太多,对着那销魂地方又撞了百来下,终于在方素再度攀顶时宣泄在他体内。 方素眸光早已涣散无比,身上人灼热呼吸还沉沉喷洒在颈侧,伴着余韵激得他身体不住地颤抖。 少顷,唐桥渊重拾清明思绪,动身从他体内出来,方素发出模糊低嚅,手指又无力地在他背上轻挠一下。 唐桥渊侧身躺下,笑着将人往怀里抱了抱,捉过他的手指揉捏亲吻,饱足之后愉快哄他,一声一声地喊“素素”,喊得方素双颊滚烫,罢了还故意说道:“待你适应了再好好要你。” 方素听着这话身体僵硬了一霎,相处数日不曾见过此人这时候的样子,想不到该如何应对,只好埋下头去不肯理他。 唐桥渊轻笑,顺势让他靠在胸膛,手掌顺着他脑后墨发,心中暗自想着,其实拜堂合卺之后,还差了这一场洞房花烛,直到今日终于满足。 房中情欲之声不再,暧昧软语亦宁静下来。唐桥渊歇了一会儿,起身下铺,抱着床铺中依旧羞于言语之人去屏风后沐浴清洗。 臂间分量很轻,却满当当地压了他所有…… 7 翌日醒来之后,方素许久都没敢抬头去看床畔之人。身体不算乏力,但有些慵懒,动也不想动一下,便借机躺着不起身来,闭眼假寐,以免会与那人说话。 唐桥渊早不知醒了多久,一直把他睡着时的模样端在眼里,这会儿见他明明醒了却还依旧装睡,也不说破,低笑一声坐起身来,先一步下床梳洗去。 方素听着动静悄悄睁了一下眼,唐桥渊后背上一道道抓痕醒目,一看就知是如何留下的痕迹,顿时又紧闭双目,脑里不可阻挡地浮现出昨夜片段,只觉浑身都在发烫,如此一来,便是更不愿意起身了,恨不得一整日都卷在被子里度过。 虽这样想,但终究不能如愿,唐桥渊没有催他,只让人把早饭送到了房间里来,也不知是做了多少丰盛的东西,萦得满屋香气四溢,惹人垂涎。 那香味越飘越近,像长了腿似的飘至鼻下,方素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发现竟是那人故意逗他,拿小瓷碗盛了一只小包子凑近来,低声笑道:“蟹黄小笼包。” 如此才是真的装不下去了,方素晕红着脸抬头望他,慢慢在唇角弯出笑容。 唐桥渊将瓷碗搁在床头矮桌上,揽他起身,手掌扶在他后背时,心底不是头一次觉得他太瘦,瘦得教人摸着都心疼不已,无奈笑问:“把好东西都端上桌来了,你却总是吃不上几口,我该怎么把你养胖些?” 方素顺着他的话往桌前望了一眼,不过早饭而已,摆了满满一桌,菜品一日比一日丰盛,只怕他挑不着喜欢的。其实方素什么都喜欢,不过是这么些年来饿惯了,胃口很小,习惯只吃那么一点儿,因而每每盯着那些美味佳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准备太多了……”方素轻声回道。 唐桥渊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故意说道:“难不成我准备少些你反而能吃得更多?这是什么道理。那我往后就只给你备上一碗肉,你能不能吃得干干净净?” 方素接不上话来,比不过他的伶牙俐齿。 这人兀自笑了两声,弯腰为他穿好鞋袜,又道:“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多吃一口也好。” 方素点点头,唐桥渊安心几分,亲自伺候着他洗脸漱口,罢了带他到桌前坐下。用饭前先是给他盛好半碗润口银耳,自己却站起身来往墙边的木柜行去,嘴里说道:“今日阳光好,挑一套轻薄便行的衣裳给你,头发便束起来吧,天已入夏,再这么散着会热出汗来。” 方素捧着小碗喝银耳,一边转眸看他动作,听到束发两字时忽然愣了愣,似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他:“桥渊。” 唐桥渊眉梢都盈着愉悦喜气,最爱听他唤自己的名字,转头应一声,听他问道:“我先前……请人取来的包袱放去哪儿了?” “什么包袱?”这人脱口而出,问罢才反应过来,应当是方素来这府上时便带着的东西,于是回道,“你那时说了,我便遣人去别院拿了,应当就收在房中,问一问便知。” 唐桥渊说着向窗边行去,唤来廊外的几名侍女。侍女们进到房里,听了问题却都是一头雾水,思索半晌才有一人想起道:“那包袱好似已经被扔掉了。” 这人霎时沉下脸来:“谁准你扔的。” 侍女见他生气,立马跪下认错,其他几人唯恐遭受迁怒,俱是跟着跪下。方素心中微惊,连忙搁下碗勺,在那人发怒之前抬头说道:“没关系……你不要生气。” 唐桥渊侧首看他,那双眼里明明满是失望与焦急,却还顾着替他人开罪,本已到口的斥责一时竟也说不出口。 “庄主……”跪在地上的侍女心中害怕,不敢抬头,但见方素为她们求情,这才小声解释道,“那包袱里只有两件旧衣,奴婢自然不敢妄自定夺,是白萍姑娘说不必留着了,所以才……” 唐桥渊蹙眉,只觉白萍行事细心,怎么会犯下这种过错,正不快时,话里提到的姑娘便听着动静行入房中。 白萍撩开珠帘,进来后微微施礼唤一声“庄主”,随即不待他质问又侧身向方素行礼道:“夫人,包袱里的木簪,奴婢替您收在了镜台的小屉里。” 方素眸色一喜,来不及问她如何知道自己在意之物是什么,起身向镜台小跑过去,拉开抽屉,里头放着一块包裹好的绒布,再掀开绒布来看,那只伴随了自己十余年的简陋簪子果真安静躺在里头。方素如有失而复得的心情,转头向白萍致谢道:“多谢白萍姑娘。” “夫人言重了。”白萍弯唇一礼,适时带着那几位惊魂未定的侍女退下去,临行前目光自唐桥渊面上扫过,见这向来只会冷漠假笑之人眸色一派柔和,心下一顿,觉得这位忽然来到府中的夫人,说不定还真是镇得住整座府邸的宝玉。 ——就是不知道这宝玉法力多大,能不能挡得住总爱来这府上作怪的妖孽了。 白萍悄然一笑,心中暗自压一记宝。 房中短暂风波平息,唐桥渊方才露出的戾气早已收敛无踪,靠近方素身后去看他手中物,问道:“素素要戴着这簪子出去?” 方素寻到重要物什,心情正好,闻言竟低笑出声,言语轻快地摇头回道:“女子佩戴的发饰,我怎么能用……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陪了我十余年,我这一回竟忘了早些寻找它……” 话里说着,方素当真感到几分自责。 以前这簪子总被他悄悄压在枕下,若是白日受了委屈,夜里便能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全当安慰自己。如今来到唐桥渊身边,像是突然拥有了什么无比牢靠之物,实实在在地取代了这一支木簪所给予的庇佑,万般安逸,就这么忘了将它时刻伴在身旁。 方素微微红了眼,懊恼之余心中莫名悸动。 身后人没问他任何,听他提及至亲,顺眸探出手臂,将他拥到胸膛。 春末夏初,浮云淡薄。 麟州城惯有地热闹着,街头行人熙攘,摊贩齐列道旁,偶有孩童嬉闹着在路上跑来跑去。 方素穿着一身鹅黄暖色的衣裳,与唐桥渊行得不紧不慢,袖下手指被这人捏在手中把玩,起初令他羞怯不已,到后来被街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分走了神思,方素才渐渐地放松下来,任这人如何黏腻,只顾着转头张望新鲜事物。 走着走着,唐桥渊便忍俊不禁,忽然将他拦腰一勾,也不管四下有无人侧目,笑问道:“素素一到街外,看什么都不看我了。” 方素面上浮起暖色,忽又听这人压低声音调侃道:“还是在府里好,起码在府里的时候,你会偷偷瞧我。” 他顿时无地自容,连耳根子都发起烫来。 ——本以为自己时有的小动作从未被发现过,却原来这人根本就是知道的。 唐桥渊却还不肯放过他,把人越揽越紧,带笑问着:“这外头好看,还是你家相公好看?嗯?” 方素抿唇,垂首闪躲,偏偏这人迟迟不肯放松力道,怎么躲也躲不过去,他只怕注意着自己的行人会越来越多,只好小声答道:“你好看……” 唐桥渊沉笑不止,想在那脸上亲一下,又担心他羞得不肯再往前走,稍作衡量还是忍了下来,不再继续捉弄下去。 这人收回手臂,方素转身时留意四周,发现似乎没什么人望着他们,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其实在这麟州城里,鲜有不识唐桥渊身份之人。那些人对其有所畏惧,自然不敢将目光放得太过直白,只怕万一惹得他发怒,徒招一身厄运。 街上诸人视若不见,各自交谈行走,大抵只有小孩儿才心无畏惧,眨巴着一双双天真大眼仰头来看,若是对上了方素的目光,还会咧嘴一笑,冲他做个羞羞鬼脸。 方素渐渐心神松懈,大抵是受到那些孩童影响,面上浅浅浮现一层笑容,手指难以察觉地轻轻曲起,勾住了身旁之人的手掌。 身后不远处,一名年仅十岁有余的少年惊讶望着他,满目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8 麟州城距离城外村落不过几里,驱车往来一趟约莫一刻钟,若是徒步行走,半个多时辰也就足够。村落农户往来贸易,每日天不亮时便会赶来城里,或是贩些蔬果,或是卖点手工,养家糊口。 十几年前,方素的娘亲便是如此。十指灵巧的妇人背着亲手缝制的线活儿一朝不落地往城里赶,怀里抱着还爱啃手的小孩,在街头一坐就是那么一天。 那时方素不谙世事,对于城中的一切新鲜事物都有所畏惧,总是乖乖地坐在小凳上,牵着娘亲的衣摆看人来人往。后来大了一点,足有五岁的样子,胆子涨了些,便喜欢独自跑去学堂,躲在窗台外头听先生讲课。 旧日清贫却幸福,家里虽穷,但起码只要是方素想要的,他的娘亲都会想办法满足。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方素还未真正懂事的时候,家中女子骤然换作他人。 至此十二年整,那女人竟一步也没准他再来过麟州城中。 光景不待人,城中风貌每一日都有微妙变迁,如今十余年过去,方素对此地已感到格外陌生,认不清方向。今日唐桥渊带他出府游玩,他有心想去曾经熟悉的地方看看,尤其是东边那家学堂,想去看看那位汪先生是否还在。然而心中所想,方素没有诚实说出口来,同唐桥渊行走在路上时,更不知道每条街道会通往何处。 唐桥渊牵着他的手四处闲逛,明显也没个目的,好几次问他想去哪里玩,却又总是不等他回答便又自说自话地答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随意走走好了。” 仿佛有意捉弄,憋得方素脸色涨红。 偏巧方素又不是那种爱说话的聒噪性子,生性内敛,在这人面前更不提任何要求,只能任凭他带着走来走去,把话继续闷在心里。 唐桥渊不知想着什么,眸里笑意一重又一重。 继续走了几条街,这人再度开口问道:“素素可有想去的地方?” 方素心中一动,这一回不留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赶紧抬头接道:“我想去城东!”话落愣住,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着急好笑,窘迫垂下眼去,慢慢地抿着嘴唇安静下来。 唐桥渊已笑得身子微抖,握着他的手抵在唇上闷笑个不停,好不容易笑够了,终于不再戏弄,探手覆在他肩上令他转过身去,愉快问道:“是这家盈卷私塾?” 方素愣住,傻傻望着入目的横匾。匾上四字印象浅薄,毕竟那时年幼,识字不多,实在没有好好地记住学堂的名字,但此处的门阶院墙,檐上青瓦,无一不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本就已在城东,”唐桥渊自身后拥住他,轻声笑言道,“汪先生还在里头教书,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浓浓惊喜之情浮入眸中,方素心动不已,却依旧迟疑问一句道:“我这样进去……会否不太合适?先生早该不记得我了。” “不去瞧瞧又怎么知道?” 这人话落便带着他向里走去,不留给他徘徊机会。 朗朗读书声自内传出,院中芳草青青,院墙一角还留着一只沾着尘垢的小孩蹴鞠。方素少了几分犹豫,迈足进来之后顿时心神明朗。 不远处便是学堂教室,大门未掩,室内孩童一人一桌,晃头晃脑地念书,窗外熟悉地方依旧搁着一只小凳,只是如今无人使用,显得有些空寂。 教书先生正于室内缓慢行走,手执戒尺,时不时轻轻敲打那些姿态不端正的小脊梁骨,片刻之后,余光瞧得院里有人,这才抬头望过来。 方素与之视线对上,紧张之下,下意识捏住身边人的手指。 汪先生人入老年,眼神不比过去,虚着双眸看了好几眼才恍然回神,不禁面带笑容地向外迎出来。 “先生……”方素拱手向他行礼。 汪先生礼貌回敬,抬起头来未见生疏,眸里出人意料地还含着几重感激,兀自说道:“方公子,老夫替盈卷私塾道谢了。” 方素一头雾水。 “不过小小一张凳子,竟能让公子一直记在心间,世间因果,难说不令人感慨。” 方素沉默,隐隐猜到几分。 抬头望向身边那人,唐桥渊微微点头,予他心安。 “先生,”方素心中有数,只觉胸膛中无比温暖,侧回首去向汪先生回道,“先生心善,是我的恩人,方素不会忘记。” 汪先生含笑摆首,连连自谦。 方素看他眉目苍老许多,十年光阴尽刻在脸上。 看着看着,却似回到幼时,那时正在室内教书之人听见了窗外动静,走出来细看时,年幼的孩童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正傻傻站着不敢逃跑。 汪先生走近他身旁,摸摸方素脑袋想要带他进去里面听课,方素却怕得双眼湿润,半步也不肯挪动。这人拿他没办法,到后来只好摆个小凳在窗下,罢了回到里头继续讲课,目光有意避开窗栏的方向,不让他感到畏惧。 年幼的方素安下心来,从此以后那张小凳成了他独有的位置,每日来旁听时,还能在上面发现一块拿手绢包裹起来的馍馍。 方素自回忆中出来,眼前老人颇有些感慨地看着他,此时说起话来不再那么生疏客气,像是对待当初那个无知稚子,点头喟叹道:“那时你忽然不再来了,我还时常担忧牵挂。如今见你安好,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方素霎时眼眶湿润,原以为物是人非,没想到物是人也在,过往旧事大多是悲伤惨淡、不堪回首的,所幸还有此事可以喜剧收场。 他感慨良多,又难掩内心动容,忍不住站在这院里同汪先生说了许久话。 教室里背书的孩童悄悄转头,不约而同地往外张望,走神偷闲,尽是活泼神态。 许久之后,方素才出口告别,跟随唐桥渊离开私塾。 街上阳光正好,这人偏头看看他微红的眼角,探指往那湿润处点了一下,明知故问地笑道:“素素这是高兴的还是难过的?” 方素停下脚步,头一次在他玩笑捉弄时不作回避,目光丝毫不闪躲,带着喜色盈盈望他,唤道:“桥渊……” “嗯?”唐桥渊笑意加深。 方素腼腆问道:“你给学堂送了什么?” 这人回得轻描淡写:“文房四宝,金银财物,能用的、能送的,不就这些东西?” 方素轻笑出声,半晌后垂眸,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清,落入耳中却又无比坚定,道:“多谢你……” “你不该谢我,”唐桥渊伸手撩了一把他悬垂在身后的柔顺发尾,纠正道,“你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骄纵跋扈地向我提要求。” 方素听着“骄纵跋扈”四字,又是忍俊不禁,向这人弯眸低笑,一边红着脸摇头。 其实唐桥渊自然也知道这四字与眼前人有多么得不相符合,但他偏要这样形容,一言一行只为哄他开心。只要方素满意,别说散些钱财,就是让他新修一座学堂给盈卷私塾,他也一定答应得相当痛快。 方素不善表达,但他识情知意,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过去拥有的不多,从来不曾奢求过什么,因而当有这样一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中始终怀着迟早会失去的念头借以保护自己,只为有朝一日在被丢下时不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然而事到如今,方素忽然想把一切顾虑都放下了。 他想要贪心一回,想把这个人所有的好都占为己有,想要相信自己永远都不会失去。 方素沉默望着唐桥渊,许久之后把最为疑惑的那句话问出口道:“桥渊,你为什么会对我好?” “因为喜欢,”唐桥渊顺眉,语气里满是安抚之意,“你是我结发之妻。” “那你为何会喜欢我?” 这人笑了两声,似乎从没想过这问题,自语般低声反问:“是啊,为什么呢……” 方素仍然不解,却终究释然了,反正他已与此人成亲,并已知晓自己的心意。 ——唐桥渊三字,不论今后发生何事,将会是他这一生永远放在心上的名字。 9 临近日中,方素正与唐桥渊逛到一条热闹大街上,恰巧是饭点,许多人结三伴五地自各家酒肆饭馆里进进出出。 方素今晨起得不算早,昨夜欢情难得让他赖了一会儿床,早饭吃得也就比较晚,到这会儿只隔了一个多时辰。他胃口本就小,唐桥渊猜不着他饿了没有,一边望着不远处的酒肆,一边询问道:“素素可有觉得饿了?” 问罢听不着回答,唐桥渊扬眉,疑惑看看身边人,却见他正偏头看着街边一间针线铺子,听一对年轻男女说话,格外入神,仿佛都忘了身在何方。唐桥渊觉得有趣,便也带着几分好奇抬眼去看,听了几句觉得还真有些意思。 那名男子正在柜台前挑选荷包,站在一旁的姑娘三番几次劝他走,那人偏却不听,还一脸不解地说道:“我那荷包昨日被人给偷去了,若不买个新的,用什么才好?” 姑娘拿眸光无奈瞥他,嘴里回着:“我做个新的给你不就好了。” “你那是何必呢?”男子大咧咧一笑,转头继续挑选起来,“这儿现成的不少,十来个铜板就能买到一个,何必费那功夫。” 姑娘气到说不出话来,抬手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骂一句“榆木疙瘩”,转身就跑,留那人傻愣愣地摸着脑袋泛委屈。 唐桥渊顿时看乐了,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颔首附和道:“还真是一块榆木疙瘩。”话落便见方素转头看过来,仿佛瞧够了热闹,此时才终于回神。 方素眸里带着些不解,看得不是很明白,见唐桥渊一派了然,不禁问道:“那位姑娘为何生气?” 唐桥渊失语,还说人家是榆木疙瘩呢,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也是块木头,看了半天压根儿什么都看不明白,于是回道:“那姑娘想要亲手给他做一个。” 方素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因为自己做的缝得更好些?” 这人当即笑出了声。 “傻素素,”唐桥渊高兴得不行,捏捏他耳垂子,仔细解释道,“不是缝得更好些,而是想给心上人做荷包,想看他身上佩戴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好像自己时刻都在陪着他,也让他时刻都惦记着自己。” 方素总算理解了,红着脸点头,罢了又看一眼那间铺子,心中若有所思。唐桥渊不疑其他,只当他难为情了,也不再重问那会儿的问题,径直带着他向一家酒肆走去。 厅堂宽阔,方素从没进过这样大的馆子,显出几分局促,好在店里掌柜十分热情,周到恭敬地将他二人请进僻静雅间。一扇木门阻隔了堂外喧哗,方素自在不少,放松心绪看着身旁这人熟稔叫菜,听了几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菜名后急忙扯一扯他衣袖,摇头道:“太多了。” 唐桥渊想了想,随后还是多点了几道,又向那掌柜交代道:“每道菜都做的少量一些,够两人吃便行了。” 掌柜应下离开,方素颇为惊讶,心想这么多菜品,要刚够两个人吃,那每道菜得做成什么样才合适,这不是给人寻麻烦么?再者,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世上竟还真有这样的馆子,愿意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唐桥渊声声笑着看他,听他好不容易坦诚说出心中想法,也不认真解释,胡乱讲道:“那个掌柜的怕我,他若敢不答应,我会砸了他的馆子。所以其他人都不行,我说却可以。” 方素信以为真,眸里浮现诸多不安,半晌憋出一句话来:“这样不好。” 唐桥渊仰在椅上朗声大笑。 方素仍没看出他是故意捉弄,心怀忐忑,为那掌柜感到相当紧张,一直暗暗思考着该怎么劝劝唐桥渊才好。哪知直到一顿饭用罢,他也没能想出个名堂来,反而是身边这人得寸进尺,愈发霸道,吃过饭银子也不给,带着他便往外走。 酒肆掌柜习以为常,不做阻拦,毕恭毕敬地送他。 方素同这人行出门去,终于忍不住拉住他,提醒道:“桥渊,我们是不是没给银子……” “是,”唐桥渊大方承认,回道,“我这个人从来都吃霸王餐,那掌柜的若是敢向我收钱,我就……” “你就砸了他的馆子?”方素蹙眉接上他的话。 唐桥渊正正经经地点点头,看着眼前人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想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他愉快地看了一阵,再乱讲不下去,可算是放过方素,笑着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这家酒肆的匾额。 方素回过头去,那简单两字还是认得的,墨底金纹,稳稳书着“唐庄”两个字。 “这下安心了?”这人自身后问他。 方素惊讶眨眼,这会儿一想才想到,难怪方才吃饭的时候总觉得个别佳肴滋味熟悉,恐怕是这个人早把一些好东西叫回府里给他尝过了。 “桥渊,”方素盯着那两字开口,唐桥渊以为他是要确认一番,问这家酒肆是不是唐家的东西,哪知他却是问道,“他们叫你庄主,是因为这个唐庄酒肆吗?” 唐桥渊顿时感到笑也笑不尽了,今日出门,真是开心得不得了。他心下思考着该如何说清楚才是,然而半晌后想想也罢,觉得就让方素这样以为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方素单纯懵懂,若自己跟他讲出真正原因,指不定会让他更加慌张无措。 总不好跟他说,这麟州城里大大小小的所有赌坊都是他唐桥渊的,花街妓馆同样有他几份,他虽不干逼良为娼的事情,但这些个东西多不是什么清白物,一家连着一家仿佛在麟州城的表象之下形成了一座骇人暗庄,这才是那些人唤他庄主的真正缘由。 唐桥渊不舍让方素知道个中细由,向他颔首答是。 方素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担忧散去,重又露出轻松笑容。 两人未再多逛,沿原途而返。 回到府中,初夏阳光耀目,唐桥渊正好于树下荫庇之处小憩一会儿。方素却像是精神满满,在院里走来走去地找人,好不容易瞧见白萍,便上前与她说话。 隔得太远,唐桥渊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半虚着眸子带笑望着,又过不一会儿,见白萍寻来一些针线锦料进屋去了。 唐桥渊想起了白日发生在街头之事,当即便猜到了方素想要做些什么,胸膛里软软一片,睡意来袭时思绪模糊地想着,他娶过门的这个漂亮宝贝难不成还会姑娘家的针线活,罢了阖眸入睡,心情舒畅。 唐桥渊只睡了大约半个时辰,醒来后四下望望,熟悉身影不在院中,恐怕还在房里没有出来。这会儿睡得饱足,唐桥渊思路更加清醒,当即满怀兴味地自软椅上起身,好奇地向着房里去了。 果不其然如他所想,他家夫人正靠墙坐在窗边榻上,身旁放着一小篮子针线物什,手里仔仔细细地缝着一只小巧荷包。那姿态不比姑娘家秀气,但手法倒挺灵活熟稔。 方素听见脚步声抬头望过来,手中线恰好收了最后一针,笑着拿剪刀剪断落尾,伸手将荷包遥遥递向来人。 唐桥渊说不出是何感受,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的,弯唇走近,低头在他眉心轻吻,接过那只小巧荷包到手中。这人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阵,当即解下腰间更加精致的那个,把这一只更换上去,嘴里笑问道:“我不过小睡了一会儿,你这就做好了?” “嗯……”方素点点头,“小时候看娘做得多,看着看着便会了,后来为了补贴家用,一直有在做些个小东西,所以费不了什么时间便能缝出来。” 唐桥渊喜欢得不行,他平时佩戴之物尽是昂贵玩意儿,一直用着的荷包自江南而来,是那里出了名的绣娘用上好的浮光锦缝制而成,浮光锦料难得,因而这样的绣物可谓千金难求。他也曾觉得那荷包好,谁知如今一对比,竟霎时觉得算不了什么,想来世间最珍贵的,还是方素亲手为他而做的这一个。 “素素可会刺绣?”唐桥渊又低头把玩了片刻,想象着这上头若能被绣下一个“渊”字,定更能令人爱之如狂,因而顺口问道。 方素有些迟疑,目光自他丢下的另一只荷包上扫过,那上面绣着的桃花栩栩如生,针法惊奇,是他见都不曾见过的,颇为犹豫道:“会,但不好,不如我娘绣得好……” “那我也喜欢,”唐桥渊捉过他灵巧双手亲了几下,“一面绣个‘渊’字,另一面绣个‘素’字,我去哪儿都带着,让那些知道我成亲了的人好好羡慕羡慕。” 方素听见那句“去哪儿都带着”,感到无比满足,弯眸颔首,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 10 当日空闲时,唐桥渊沉着性子再度衡量了一番,想来想去,关于赌坊之事果然还是不告诉方素为好。倒不是永远不讲,而是可以再拖得久点,现在的方素年不过十九,起码再等个一年多,待他加冠,什么事情都慢慢说也不迟。 然而世事不巧,许多事情越是要瞒着,便越是容易出些差错。 宁静日子才安逸享受了小半月,就有不速之客登门而来。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唐桥渊以前多在书里瞧见这句话,敢在他面前上演这般戏码的人似乎还真没有,如今活了二十几年,终于给碰上了活生生的两个。 翌日之晨,天色蒙蒙发亮。 方素还未起身,裹着薄被在床铺间睡得格外香甜,唐桥渊坐在桌畔品清茶,床帐高高撩起,侧头便能看见他熟睡模样,情绪正好。 廊外传来足音,大概也知道方素未醒,因而没有开口吵嚷,只是靠近窗栏从外头极轻地敲了两下。 唐桥渊侧眸一瞥,搁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后没有直接出去,而是走近床畔将床帐放下,遮掩住里面的人。 唐桥渊来到房外廊中,白萍已赶至门前等他,微微施礼后低声讲道:“庄主,府门外来了一名妇人与一位十岁有余的孩子。” 话只道半句,不像是白萍干脆利落的习惯,唐桥渊当下便知不是普通来客,转头看了看房内,试问道:“与夫人有关?” 白萍颔首:“是,来人自称是夫人的母亲。” 唐桥渊猜着是谁了,顺手将半掩的房门阖紧,抬步向院外走去。白萍安静跟在他身后,听他欣然道出一句似问非问的话道:“素素的‘母亲’不是十几年前便不在人世了么?” 白萍抬一抬眼皮,听着这久违语气,兴致高扬。 府门外的两人被请进前堂,妇人脸上带着喜气笑容,手中挎着一小篮子东西,殷勤搁在桌上。 唐桥渊摆手示意侍女斟茶,目光覆在那篮子上面,红色棉布没把里头的东西遮盖完整,露出半截地瓜,他对着那处动一动下巴,笑问道:“这是什么?” 妇人笑得愈发灿烂了些,把篮子向着他的方向多推两寸,热情回答道:“唐庄主,这是咱家地里自己种的东西,我们素儿离开之后啊,他爹心里惦记得慌,总让我送些红薯过来,他在家的时候可就爱吃这个……” “看来是我大意了,”唐桥渊扬眉颔首,和气笑道,“还以为素素就爱吃些山珍海味、鲍参翅肚。” 妇人面上笑容僵了一下,隐隐嫉恨一闪而过,旋即又陪他声声作笑,原本伪装得像模像样,却忽然被身旁孩子扯住衣裳问道:“娘,鲍参翅肚是什么?”小孩生气嘟嘴,却不敢在这地方发泄性子,把声音压低埋怨道,“我都没吃过,哥哥却吃过了……” 妇人面露惊慌,急忙捂住孩子的嘴,垂首瞪他一眼。 唐桥渊低笑,罢了置若未闻,依旧同他聊那篮子地瓜,只是话语转得直白,又问:“那你拿这篮子东西,是想在我这儿换些什么?” 露骨疑问使得妇人现出尴尬神色,彻底察觉到了眼前这人的轻蔑姿态,可来都来了,她怎么都不愿意空手而归,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咬着牙厚颜回道:“方素是我们家长子,他爹还指望着他传香火下去,如今身为男子却嫁了出去,这……” 话不说完,只等唐桥渊自己去猜其中的意思。 昨日方父带着小儿子进城贩菜,她本独自留在村里,怎知不到正午方强便一个人跑回了家中,夸张地给她讲述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说他看见哥哥穿着可贵可贵的衣裳,同他走在一起的人瞧着特别有钱,那个人对哥哥笑着说话,体贴得不得了。 方素的二娘是什么性格的人,尖酸刻薄,嫉妒心极强,听了这样的事情心里怎么平衡得过去,愣是整整一晚都没睡着觉,总想着在这里头讨些好处才行,于是一早起来,带着儿子便上门了。 唐桥渊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这就是给点银子便能打发的事情,可他不是什么善人,又十分清楚地知道眼前这女人曾经是如何对待方素的,他想着扬眉,唇边笑容逐渐变了意味,冷漠中带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可怖。 “不容易,”唐桥渊冷笑道,“整个麟州城里,从不曾有人敢在我这儿占便宜的……你是否忘了方素为何会到我身边来?要不我把方素送回去,你们方家欠下的那笔债,就由你的小儿子来抵如何?我可以养他几年,鲍参翅肚就算了,便用那些红薯养着,年龄到了送去勾栏院里,赚到回本为止,届时定然奉还。” 妇人终于挂不住无耻嘴脸,目露惊慌,赶紧把孩子往怀里抱。 唐桥渊说得一本正经,身侧白萍悄然抬手掩饰唇边笑容,小小动作还是被这人发现,白萍对上他的目光,只好附和一句道:“庄主说的是,还是红薯好,鲍参翅肚养上几年,只怕欠下更多。” “不行!”妇人浑身发寒,一时忍不住厉声阻止,开口才后悔莫及,她望着唐桥渊阴寒目光,将孩子越抱越紧,整个身子颤抖起来,此时哪还敢有分毫占便宜的念头,只恨不得立马逃离这地方,“唐庄主……我这来就是……就是看看方素好不好……这红薯送到了,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话落转身要逃,方强许多话都听不太懂,但隐隐也感到气氛可怖,紧捏着他娘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随。妇人带着他行到门后,来不及出门却被候在外面的下人忽然拦住。 那几名汉子是白萍交代等在外头的,一个个面色凶悍,吓得妇人往后一颠,动也不敢动一下。 “庄主打算如何处置?”白萍自唐桥渊身后绕到前方,施礼询问。 唐桥渊尚无想法,察觉这时间方素差不多该醒来了,面上笑容再度温和下来,起身回主院去陪着,顺口丢下一句:“随便找个地方先关着吧。” 小小风波没能激起层浪,唐桥渊转头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回院哄着刚刚起身的方素,满心满眼仅有他迷糊样子。 方素还未完全清醒,往日这时候还会在床上赖上一小会儿,今天他睁开眼来却看不见总是等在床畔之人,心中有些不安,穿着单薄里衣下床寻找。 房外的足音沿廊走近,唐桥渊推开房门向内行来,撩开珠帘便看见偏头望他的人,不甚清醒的眼眸里有几分委屈,还有几分惊慌。这人顿时心软无比,上前几步揽他到怀里哄道:“素素这就起来了?” 方素点点头,尚未饮水,喉咙干干的不想说话,手臂慢慢抱住他,心跳逐渐缓下来。 唐桥渊抱他回到床上,取来衣服替他穿好,穿袜前摸摸他裸露的双足,颇为心疼道:“还真当是夏天来了?早晨天还凉,穿成这样跑下来走,连脚都冷了。” 方素忍不住说话了,声音略显干涩,问道:“桥渊……你去哪里了?” “嗯?”唐桥渊想起刚刚的事来,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讲道,“去看红薯。” 方素听得一脸茫然。 这人又问:“素素爱不爱吃红薯?” “嗯,”方素点头,“以前吃红薯的时候最多,甜甜的,而且很能饱肚子。” 唐桥渊低笑不止,手掌摸着他的双脚想要暖热一点,话里十分好奇:“一直吃还那么喜欢,不会腻吗?” “不腻,可以煮在粥里吃,也能烤着吃,还能熬作薯泥吃。” “这么好,”唐桥渊眸光愈软,倾身在他莹亮眼角吻一下,笑问,“那我们今日在院里烤红薯吃?” 方素轻声笑着点头。 这人手掌格外温热,令他双脚很快也暖和起来,方素穿好鞋袜梳洗一番,还是先好好用过早饭才随他去院里。红薯炭炉俱已备齐,初夏时做这事情有些格格不入,但方素瞧那小炉子精致可爱,十分喜欢,搬着小凳就近坐在一旁,热得脸颊又红又烫。 唐桥渊替他将头发束起,罢了忽然俯身把他给抱走,方素微微一惊,急忙抓着他肩膀。唐桥渊沉沉笑着往廊边行去,逗弄他道:“是吃烤红薯还是吃烤素素?” 方素愣了一愣,领会到他话中之意,愉快地笑弯了双目。 院里气氛融融,却在片刻之后,忽然有侍女跑来,无奈又急切地向唐桥渊禀话。 “庄主,有个人在府外磕头,赶也赶不走。” 唐桥渊正想着怎么又来一个扰人清静的,便听这侍女极为不懂事,又说:“那人说他名叫方德,是来跟您磕头赔罪的……” 唐桥渊脸色一沉,带着怒气望向这头脑蠢钝、口无遮拦的侍女,而身旁原本笑得开心之人,诧异脸色已瞬间泛白。 11 方素仿佛不可置信,沉吟半晌来反应那两个字,脑里呆呆地想着“方德”之名。 前来传话的侍女已被唐桥渊的目光惊得跪下,方素瞧着她的神色,心知此事定然是和自己有关系的。他抬头看向身边这人,徘徊问道:“是我爹吗?” 唐桥渊不答,垂眸望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尚未想到该如何回应才好,又听他追问道:“我爹他……为何来磕头赔罪?他又欠债了是不是?” 唐桥渊叹气,彻底没招了,瞒也瞒不下去,还容易引他挂心,索性同他坦言。 “不是,”唐桥渊将方素往怀里抱些,顿了顿回道,“我扣了人在府里。” 方素不解,仰头沉默望着他,一边思索着话里意思,少顷忽然猜着了什么。他本就聪慧,只是为人简单,不爱去考虑复杂的事情,因而此时一想便联想到了这人清晨时候不在房中之事,脑里浮起二娘形貌,寒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唐桥渊察觉到他的异样,又将他抱紧几分,隐约觉得今日要同他说清楚的事实恐怕不止简简单单这么一问了。如此想罢,唐桥渊便也定下心来,声音低沉而温和地询问他的意思,道:“素素是同我去,还是在这院里等我?” “我同你去。”方素未作迟疑,向他点了点头。 府门半开,门外之人一直磕着头,额头正中隐隐磕出些乌紫痕迹。唐桥渊老远就能听着方德格外冤苦的呼声,待到身影走入那人视线中后,那声音顿时又高了不少,哭求着大喊“唐庄主”。 唐桥渊已无心再瞒方素,但心中仍有所考量,在此处抬手拦了他一下。唐桥渊侧身在方素耳垂轻轻一吻,顺带着留下极低的一语道:“就在这里等我。” 方素依他所言停下脚步,远远望向大门之外。 大概是装束改变得着实有些大,门外人未将他遥遥认出来,只是对着唐桥渊的方向跪行几步,贴近门槛后又不敢进去,扶在外面对他哀求道:“唐庄主!唐庄主大人大量,就放了我那无知的妻儿吧……唐庄主,小人求您了……” 唐桥渊走近,垂首俯视他伏低的背脊,回道:“唐府的门可不是随时敞着的,他们敢好端端地走进来,就该知道难以好端端地走出去。” “唐庄主……”方德额头用力磕在门槛上,不断求饶,“是我妻儿无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们吧……他俩对您而言算不得什么,您就当作是放了两只虫蚁,我保证……保证他二人从此以后都不再出现在您眼前!” 唐桥渊冷冷一笑,忽然声音提高了几分,似有意把话说给谁听,问道:“我唐桥渊可不是什么善人,放过谁,不放过谁,素来只由自己决定,你敢来此求我,不怕丧命吗?” 方德怎会不怕,他在闻言之时整个人都颤如抖筛,面色禁不住阵阵泛白,然而尽管如此,他竟依旧咬牙求道:“小人怕……但小人不能不来啊!唐庄主……那是我妻儿,是我最重要之人……若是没了他们,跟没了命有何差别……” “哦?”唐桥渊语气极为不屑,想到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人,心中不舍,却不得不狠下心继续说道,“当初我要你性命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般想法?难不成方强是你儿子,方素便不是了?” 方德额角留下汗珠,忽地噤声沉默。 这人却逼问道:“回答我的话,方素是不是你亲子?” “是……”方德把心一横,咬牙回道,“他是我亲子……唐庄主,素儿的娘走得早,我也心疼他……可我是个男人,也想有媳妇暖暖被窝,所以后来……我娶了他二娘……他二娘生下强儿,家里好不容易又圆满了……我虽然也心疼素儿,但他与他二娘始终处不拢来,我实在没辙……” “没辙?所以你轻易就把他给了我?是为了活命,还是正好一举两得?” 方德听出他的怒气,再不敢说话,对着他使劲儿磕头。窝囊模样看得唐桥渊十足厌恶,恨不得抬脚将他踹得远些,然而顾忌着身后有人,终究克制下来。 “既然你如此挂心那两个,便去看看吧,”唐桥渊不想再同他多说下去,抬头示意门口两名仆从,“带下去。” “是,庄主!”两名壮汉上前,将面色惨白的方德从地上架起来带走。 求饶之声渐远,唐桥渊回过身去,方素还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这人心疼不已,却不后悔方才逼方德说出口的一席话,只觉如此更好,方素难过只在一时,起码能彻底斩断他心中念想。 唐桥渊向他走近,探手托起他低垂的头,手掌触到下颌瞬间染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渍。唐桥渊整个心被揪了一把,低头缓慢吻去他面上泪痕。 半晌之后,这人将事之始末和盘托出,低声说给他听。 “月前我去城外散心,罕无人至的林间竟然瞧见了你。你那时在给你娘扫墓,认认真真的,恐怕从头到尾都没发现过我。”唐桥渊说着,方素渐渐抬起眼来看他,他弯唇露出笑容,语气愈发轻软柔和,继续说道,“我就是喜欢得不行,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如此讨喜,嗯?” 方素长睫颤了颤,情绪却依旧不见好,眸里失落地等着下文。 唐桥渊轻叹一息。 “我回府之后令人查到你的身世……其实于我而言,想将你据为己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大可以给你家人一笔钱财,下聘说媒,娶你过门,但我却是派人抓了你爹,拿命威胁他,令他将你送来抵债。”唐桥渊不确定如此坦诚会不会令方素心生怨恨,但话已至此无法收回,不得不完整讲下去,“我手下有数座赌坊,你爹这人好赌,总爱欠赌坊银钱,但实际上都是小数目而已,他虽不能及时偿还,但日积月累,或逢着手气好的时候,总能一点点还上,所以赌坊里的人从来没有过分向他追债过……但那一日,我手下之人诱他输了一把大的,大到他一辈子也还不出个零头。再然后的事情,你便该知晓了。” 方素目光中浮现出几重诧异与不解,他脑里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是一种也拿不准,且萦萦绕绕,越想越乱,想到头疼也没有个所以然,最终茫然问道:“可是为什么……” 唐桥渊偏头吻他,唇边能尝到咸咸涩涩的味道,这人尽数吻去,直到那双唇被润湿润暖,重又变得甘甜,他才离开几寸,轻声回答道:“因为我不希望你再与这样的家人有任何牵连,我能给你所有,可以让你从此不再有任何难过的时候,这世上所有好东西,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寻来给你。我想让你再不与过去之事有所瓜葛,你余下一生,重要之人只有我就足够,你可以只依赖我。” 方素神色怔然,懵懵地看着他,心中情绪复杂,难以言明。 唐桥渊摇了摇头又道:“我做事不够光明磊落,不是正人君子,但我是真心实意想要爱护你,所以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料到你的这位二娘能比我所想的还要更加厚颜无耻,即便是用抵债的方式将你送走,也好意思来分你的好处。今日早晨,是她带着儿子主动送上门来,我将她扣在府中,这是你爹前来赔罪的原因。如今他们三人俱在这唐府之中,放或不放,如何对待,都由你说了算,只要你说,不论什么要求,我一概答应。” 方素眸色渐渐变得飘忽不定,神思混乱,听了这人所说的一番过程,似有许多话想讲,张口时却又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唐桥渊不急着等他回应,抵了抵他的额头,将他抱起来行回主院去。 回到房中,这人将方素放坐到床畔,留他独自安静一会儿。唐桥渊不再多说一字,没有离开房间,却也不待在他眼前,撩开帘帐行到外室独坐,耐着性子等待。 方素望着他离去时的身影,在寂静房里一遍遍回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知想了多少遍后,不觉记起了自己同他成亲的那日。想起这人笑意温柔,手掌温暖,一言一行皆在抹平他心中的慌张畏惧。 想到最后,方素脑中突然浮出一个问题——倘若唐桥渊从不曾喜欢他,两人一生不会相逢,那么他会如何? 他不会如何……不过无喜无悲,习以为常地过着从前那种寂寥日子,在家中无人可依,直到终老。 也有可能他会遇见别的人,他或许动情,借以摆脱空寂过去。如此也是一生,但尽管那样,却绝不会再有唐桥渊,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来细心爱他,教他写字,给他念书,夜里哄他入睡,晨时待他醒来,无时无刻,无微不至。 方素渐渐沉下心来,诸事想得明白通透。 他牵挂父亲,不过是因为血缘亲情,是因为心中始终留着幼时记忆,一厢情愿地希望方父同样重视着自己。但其实所有事情都是自欺欺人,方父早已成为别人的父亲,他在家中仅仅是多余的一个,会因为不受二娘喜爱而成为方父心中的鱼鲠。 那个家里没有他的位置,而唐桥渊给了他该有的位置,给他最期望得到的关心爱护。事到如今,这人已经出现,是唯一不可取代的那个…… 方素思绪明晰。 他抬起双眼,眸光望向静垂的珠帘,软软笑意重回面上。 12 唐桥渊侧眸来看,自听到室内足音隐约传出之后便等待着,直到方素出现在眼中,慢慢走近身旁。唐桥渊搁下手中茶盏,茶水已凉,未饮一口,他握住方素袖下手指,抬起头来,目光温柔地等他开口说话。 方素抿了抿唇,喊一声“桥渊”,问道:“我怎样想……你都答应吗?” 唐桥渊颔首:“我都答应。” 方素弯眸浅笑:“那能不能放他们离开?” “好。”这人不做犹豫,爽快应允,知他言语未尽,继续等待着下文。 “我不恨我爹,”方素摇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语气里已无失落情绪,讲道,“我不恨他,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忽然想得很明白,知道他有我没我其实并无不同……但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至少他生我养我……我不想欠他,希望他能平安回去,从此家中没我,少一个累赘,或许是好事……” 唐桥渊摇头接下这话:“我的素素怎么会是累赘?” “桥渊觉得不是,他却未必觉得不是……我方才听他那样说话,才知道他不是贪生怕死,而是重视之人不是我罢了……委屈是有,但不会怨恨,也不会觉得不公……若说公平与否,你对我好,才是这世上最为不公之事。” 唐桥渊喉口微涩,顿了一顿,忽然把他揽入怀中,抵额在他腰间。方素有些意外,见他一直温和作笑,没想到其实心中并不平静。 半晌后这人闷笑出声,好似愉快至极道:“我担心你害怕难过,所以一直不愿同你说实话,不想让你知晓实情,更不想让你知道赌坊之事……现在看来,我的素素简直了不得,丝毫不怕我。” 方素低笑反问:“这世上你对我最好,要我如何害怕?” 这人没再回答,站起身来拥他在臂间,好好地抱了一会儿后,蓦地前言不搭后语,突兀讲道:“不知院里的红薯是否烤焦了。” 方素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忙想要转身去看,谁知这人箍在他腰后的手臂束缚得又紧又牢,拥着他往内室的方向磨了两步,语气万般暧昧,沉沉笑道:“如此不巧,还是吃素素吧……” 方素面上一热,来不及回应忽地便被这人抱进内室去,床帐垂下来后依旧光线明亮,令他心生窘迫。 分明还是白日,唐桥渊却并非只是玩笑而已,探手解着他的衣带,方素虽未阻挠却显得尤为僵硬,旖旎之事重回脑中,紧张了许久之后,缓缓抬手扶在这人肩头。 唐桥渊俯身吻他,见那双眼一直紧紧闭着,仿佛如此便能将自己藏起来似的。这人低声笑了笑,柔软衣带正好在手边,他悄然扯过,一手轻轻抬起方素后脑,另一手牵着那衣带便蒙住那双眼睛。 方素微惊,此时再想睁眼却已睁不开来,眼睑之外被轻轻软软的锦料覆住,双眸所能感觉到的光线霎时晦暗,虽少了几分羞耻,却平白多出不少无措与紧张。方素按在他肩上的双手下意识捏紧了些,黑暗中感觉身上这人牵过他的手掌在唇边缓缓啄吻,温暖双唇在指尖疼爱片刻,随后顺着纤长指节向下,自手腕至肘间留下一串细碎红痕。 唐桥渊流连不舍,还想继续亲吻,眼前的洁白肌肤却被衣物给遮挡住,他眸底含着几重欲火,抱着方素坐起来。方素尚未完全坐好,解了衣带的松垮衣服突然便被扯落,上身几近赤裸,只留着凌乱料子随意挂在肘上。 “桥渊……”方素什么也看不见,不安地叫着他的名字,唐桥渊答应一声,脱去他的亵裤,手掌在那腿侧嫩肉上来回抚摸,直抚得方素双腿轻颤,才笑着将其分开,揽腰让他跨坐在身上。 方素身下了无遮挡,原本凉凉一片,这会儿却忽然贴上一处热源,那东西隔着一层布料越发热情勃勃,他虽瞧不见却也知道是什么,缓缓放松身体,垂首将脸贴靠在这人颈间。 唐桥渊牵过他的手放在身下,罢了却不牵引他的动作,颇有些兴味地看他顿时僵住,手掌没有惊得抽离,亦没有为之抚弄,仅是生硬地扶在上头,一动不动的模样紧张又乖顺,看得这人心情极好。 唐桥渊揽着他微微俯身,探手自枕下摸出香膏,方素以为自己要向后倒下,急忙勾住他的脖颈,这人笑着将他往怀里揽紧些,哄道:“别怕。”话落揭开小巧盒子,抹着凉凉膏体的手指从身后直接探上密处。 方素低吟出声,眼前虽不见光,但心里始终记着这时候还是白日,院里侍女仆从来来往往地忙碌,正是人多的时候,他越想越是不安,低低地叫着唐桥渊的名字。唐桥渊一手在他身后温柔扩张,另一手从他腰间离开,扶起他埋在颈窝里的脸细细亲吻,予以安抚。 即便是在此时,方素依旧未能全然安下心,似乎总是害怕身边之人不是唐桥渊,隔上一小会儿便要喊一喊他,声音里带着轻微颤抖。唐桥渊耐心应答,半晌后终于退出手指,解下亵裤,扶着昂扬硬物慢慢顶入那温暖身体里。 火热分身寸寸埋进来,方素微张着双唇轻喘,情欲已被勾起不少,然而唐桥渊却不满足,进到深处后不急着动作,只是偏头在他耳上绵绵啃咬,湿热嘴唇顺着他耳垂向下,四处烙下痕迹,后又含住胸前乳首。方素的喘息声愈发变得明显且急促,裹着硬物的身后时不时收缩几下,只感到无比难过,双眼酸酸涩涩,几乎要漫出眼泪来。 “桥渊……”方素催促话语说不出口,委委屈屈地唤他。 唐桥渊等了片刻,直到怀里人终于难耐地蹭动身体,这才禁不住笑出声来,手掌扶稳他的腰,缓慢地向上顶撞起来。 “嗯……”方素嘴里溢出呻吟,上一次与唐桥渊欢情时,他懵懂更多,整个过程糊里糊涂,全凭那人带着。这回却不一样,他坐在上方,能清晰感受到唐桥渊进得有多深,一下一下又总是有意撞在他最舒服的点上,撞得他难以自制,愈发想要主动迎合。 欲望强烈,方素却不敢当真那样回应,他羞得面颊滚烫,泌出的眼泪将蒙在双眼上的衣带染湿。 唐桥渊心下疼惜,放缓速度亲一亲他的鼻尖,哄道:“素素不必害羞,床笫间的事情总是舒服的……” 方素听罢摇头,声音极低地回答道:“院中会有人来……” 唐桥渊失笑,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不禁用力一撞,直撞的怀里人抿唇闷哼,愉快笑道:“他们若那样不识趣,恐怕早不该留在府里了。”方素仍不放心,身体僵着放松不下来,这人无奈收起玩笑话语,又向他直白安抚道,“素素放心,房门一直阖着,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方素似信非信间,想起那会儿自己坐在房内时,院中的确一派宁静,从头至尾没传来一丝人声,总算回过神来,猜到今晨发生那件事之后,唐桥渊该是早就吩咐下去了,不许人随意来主院打扰。 方素彻底松了口气,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软了些。唐桥渊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弯唇抚着他的后背,自下而上重新顶撞起来。 暧昧拍打声充盈床间,方素口里的呻吟越渐黏腻,腹下快感愈积愈重,禁不住迷乱地蹭动双腿。唐桥渊知道他是快要到了,忽然倾身将他压倒,方素跌回铺间,修长双腿下意识缠住这人腰身。 体内作乱之物出入得越来越快,又是许久之后,方素咬唇发出一声哭吟,随身上人迎至高潮。 濡湿喘息交织在枕畔,过不片刻,唐桥渊又动一动腰,借着未退余韵再度向他索取。 “不要……”方素无力招架,然而出口两字实在阻挡不住这人的热情。 唐桥渊低声笑着吻他双唇,慢慢抽出又顶入,等到他再度动情之后解开他眼上束缚。方素睁开水润双眸,朦朦胧胧地望着他,此时已不再去在意什么白日黑夜,只觉好不容易又看见他的模样,禁不住伸出手臂将他抱住。 “好素素……”唐桥渊含笑轻哄,俯下身紧紧地揽他入怀。 交合处动作未停,不愿休止一般,带着方素沉溺在温暖床铺间。 13 情事持续许久,方素分不清时辰,只在这人的索求下愈发没有力气,软软偎在他怀中,任他为所欲为。 其实唐桥渊很是温柔,每一个动作都体贴对他,只怕不够怜惜,把他疼进了骨子里去。但方素毕竟少有经历此事,在碰见唐桥渊之前,哪怕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梦遗也能令他羞上许久,便更勿论如今这样的恣意享乐,让他不只是身体疲乏,整张脸上的热度亦是一刻都不曾消退过。 唐桥渊先前十分克制,这一回不再担心他有所抗拒或惧怕,又因听了他一番剖白,便如何都自抑不住了。因而等到唐桥渊好不容易餍足停下的时候,方素已昏昏欲睡,手指头也不愿动一下。 唐桥渊轻吻着他发烫脸颊,胸膛里漫过酸胀滋味,笑意深深烙在眸底,想就这么由着他睡了,又惦记着早就错过的午时饭点,很是矛盾。徘徊犹豫间,却是方素主动开口,声音低低哑哑地说道:“桥渊……我想喝水……” “好,”唐桥渊弯唇,撑着手肘坐起来,随意披了一件单衣下床去,片刻后端着茶杯回来,方素竟又闭上了眼睛,这人探手轻抚他一侧脸庞,轻声哄道,“素素,醒来喝口茶。” 方素半睁眼,好半天才缓缓抬起胳膊,唐桥渊俯身让他勾住,揽着后背将他抱坐起身,待他好好靠着自己,才将茶水递近唇畔去小心翼翼地喂饮。 “饿不饿?” 方素喝掉大半杯水,听了问话点点头,紧接着却又摇头回答道:“不想吃……想睡……” 唐桥渊听得心疼又有趣,反手搁下茶杯,扶他重新躺下,手指撩开散在他面上的发束,回道:“不吃不行,我让厨房备着,你先睡一会儿,弄好了我再叫醒你。” 方素睡意已近,迷迷糊糊地点头,半个字也不想再说了,周身席卷着情潮之后的惫懒,只觉得吃不吃都好,只要让他这会儿先睡一睡……想着,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唐桥渊不忍再吵他,独自端来清水为他擦洗身子。方素裹在身上的薄被被轻轻扯走,浅浅蹙了蹙眉头,随后反倒睡得更沉。唐桥渊含笑看他一阵,站起身来掩好垂帘,自己亦清理一番,穿好衣裳离开房间。 院中依旧宁静,未得他准许无人敢踏足进来,唐桥渊行至院口才瞧见静候在外的侍女,简短吩咐道:“叫厨房熬些鲜粥,清淡养人的最好。” 侍女施礼应是,忙去传他的意思。 这人话毕转身,也不在庭院口多留,怎知行了没两步,忽然被身后熟悉女声唤住,他侧回头去,见白萍行上前来,身后还跟着两位乖巧安静的小丫头。 白萍面上神色似平日里那般平静,但双眸中很有一番深意,对着他微微一福身。 唐桥渊直觉不快,罢了果然见她从袖里摸出一纸书信,双手递来道:“庄主,表小姐在路上了。” 唐桥渊刚把书信接到手里,闻听此话拆也不拆开来看,顺手便揉成一团,手指一松,随意弃在地上。 “表舅的病难不成去得这样快,她才回去不过半月,这又来了?”唐桥渊神色不喜,蹙眉冷言道,“谁又准她来的?” 白萍不答,反正这问话也不是真要问她,毕竟那位表小姐来来去去,从来都把这唐府当自己家似的,往来万般自如,还需要谁准谁不准?况且她知道,唐桥渊这个人生性冷漠又狠戾,对诸事不放在眼里,偏偏敬他那位表舅,只为报他曾经救自己父亲于危难之时的恩情,因此连带着也不得不对那位表小姐纵容几分。 主子这样了,她身为奴婢自然无话可说。 因此白萍只等他丢下这么两句气话,不作回应,片刻之后,唐桥渊当真如她所想,没有撩下任何狠话,只叮嘱道:“来便来了,好好伺候着,但唯有一点……” 白萍眉梢微微一动,隐隐期待他未尽的话语。 唐桥渊面上闪过一丝反感,接着道:“不准她靠近主院半步。” “是。”白萍福身,垂首时唇边露出愉快笑容。 “对了,还有一事,把方家那几人放了吧。” “奴婢明白。”白萍颔首,对此交代分毫不感到诧异。 唐桥渊返回寝房,这姑娘站在原地细嚼他最后两句话,皆与方素有关,尤其是前面的一语——从前那位表小姐来到府中,可未曾被禁止入过主院,如今能听到这样的吩咐,果然还是因为府中多了位不一样的人吧。 身后小丫头是新来的侍女,正跟着白萍学规矩,战战兢兢地听了一阵这主仆两人间的对话,直到此时见唐桥渊走远了才敢小声询问道:“白萍姐姐,庄主似乎不太高兴……那位表小姐来了,可是会添乱子?” “是又如何,”白萍转过身去,望着年龄尚幼的两位单纯姑娘,轻笑回道,“早该有道人治她。” 两位侍女纷纷露出不解神色,白萍不多谈此事,道一句“走吧”,带着她们向别处行远…… 另一边早被白萍压了一记重注之人却分毫不知情,闷在被里一直睡至黄昏时分。 方素的身体被唐桥渊仔细擦洗过,醒来时清清爽爽,很是舒服。他天生不爱出汗,然而入夏以来却依旧爱用薄被将自己裹紧,因而睡得浑身暖呼呼一片,脸颊晕着浅浅绯色。 小粥在砂锅中熬得又细又软,煮粥的水里添了精炖的鸡汤,唐桥渊尝了一口,心下相当满意,当即给厨房里的人大方打赏,随后竟亲自端着小盅回房去了。一路上过往侍女皆不敢抬头看他,只悄悄地埋着脸,暗中惊讶无比,愈发觉得他们的庄主真是转了性子。 房中床帐被撩起来,天色已近黄昏,泄入房里的光线不那么晃眼刺目,方素未被干扰,犹自沉沉地睡着,最终却被那人强行给抱起来,不得不转醒过来。 方素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唐桥渊垂首拿嘴唇蹭他脸颊,磨来蹭去好半晌,可算磨出他几分微弱脾气,被他低哼着探手推开脑袋。 这人忍俊不禁,重新凑近了去亲他,低声喊道:“素素该醒了,再不起来,夜里能看一整宿的月亮。” 方素发出一声不甚明显的低嚅,似在抱怨他吵醒自己,又伸手去推他,推着推着却贴靠上去,埋在他肩上继续睡。唐桥渊索性低头吻住他,先是温柔舔舐,片刻后趋舌闯入他口中,将这一吻变得炽热而激烈。 “嗯……” 方素喉里发出低吟,从不曾被他这样吻过,逐渐惊醒过来,半睁开双眼茫然望着身前人。 唐桥渊低笑放过他,极慢地舔去他唇边津液,兴致颇好地看他眸里神智变得越发清醒、脸色愈红,顿觉心满意足,拾过衣裳来为他穿着打理,戏言道:“往后赖床,我都如此叫醒你如何?” 方素本就乏力,方才这么一下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垂眸不回话,任由他为自己穿上衣物。然而方素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倒很明白,知道这人真的就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因为他平时虽不爱赖床,但稍稍晚起时,唐桥渊总会安静在旁守着,根本就不来闹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哄他醒来,无非是怕他饿着肚子罢了。 方素弯了弯双眸。 唐桥渊将他抱去桌旁,盅里小粥已盛出一碗来,这人将碗挪近,一勺一勺地吹凉喂他。方素刚刚睡醒原本没什么胃口,但望着他体贴模样根本不愿拒绝,吃了两口之后食欲便也打开了,且霎时感到肚里空空,真是饿着了。 粥里鸡汤味香而不腻,方素见这人只备了一碗一勺,好奇问道:“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唐桥渊回道,话里不忘再调侃他一句,“你在被窝里睡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我在厨房偷了许久嘴。” 方素听得笑出声来,嘴里小粥滋味愈好。 房里两人温馨不已,不过是喂饭也喂得乐趣无穷。 而麟州城唐府之外,一辆坠着流苏顶的华贵马车缓缓停下来。 14 马车上先行下来两位侍女,一人撩起帘帐,另一人仔细候在车外,探出手去迎接车内人。过不片刻,车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看似柔若无骨、白净剔透,颇引人遐想。 门童听着声音迎出来,忙靠近马车去请,护着来人落足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躬身问候道:“表小姐来了,翡院寝房已打理干净,您先回房休息片刻,小的这就请厨房呈饭来。” 被唤女子正是唐桥渊有着半茬子亲缘的远方表妹,名作秦眉菀,家住在距麟州城几十里地的柳城中,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人。秦眉菀年过双十,好几年来无数富贵人家为求提亲几乎踏破秦府门槛,可这姑娘非但一个不愿搭理,还总是时不时地离家往外跑,跑来麟州城的唐府之后,一住便是个把月。 渐渐地,许多人心里都有了个准信,觉得这朵名花基本便算是认了主了,只等着唐桥渊有朝一日采撷归家。甚至有个别不怀好意的人擅自传出流言,说这二人之间已有过出格之举,成亲不过是早晚的事。 对此唐桥渊一直不做理会,只在实在不堪其扰的时候赶秦眉菀回去,甚至将她冷脸关在府门外过,但这姑娘好耐力,一回也不介怀,依旧想尽办法地黏着他。到后来唐桥渊也疲于应付,干脆视而不见,任她如何都好,自己全当她不存在便是了。 然而就在半月之前,唐桥渊忽然与方素成亲,宴席上只请了城中一些关系亲近的挚友故交,就连帖子都是前一日才赶着送出去的。 消息传出之后,众人皆震惊不已,一些听说过秦眉菀的人都惊讶无比,不明白怎么庄主夫人的位置突然就旁落了,而另一些不曾知晓她的人也纷纷感到好奇,猜疑着究竟是何人定了唐桥渊的心思。 消息越传越远,不久之后传至柳城,几经流转落入秦眉菀耳中。 秦父还带病在身,但已不甚严重,只需静养而已,因而心中无比焦躁的秦眉菀当即便不愿再徒劳听这些传闻了,虽才仅仅在家里待了大半月,但妒火中烧,迅速赶来了麟州城。 奔波大半日,眼下秦眉菀终于又看到“唐府”两字,耳里听着门童如履薄冰的恭敬话语,细长眼角冷冷瞥他一眼,哼笑道:“怎么?我还没进府去,便急着请我去裴院,是怕我扰了表哥的清净么?” 门童忙将脑袋俯得更低些,讨好道:“表小姐是贵客,小的只是怕您行路疲乏,急着歇息……” “贵客?”秦眉菀听着这两字分毫不能高兴,眸底的浅浅怒意彻底燃烈,伸出手将这门童一推,拾起裙摆向府内行去。 门童无所防范,单薄身子立即被推倒在地上,却不敢抱怨出声,揉揉屁股站起身来,紧跟在后面。 秦眉菀迈过门槛,方又走了两步,不远处便有三人接近,身影很是熟悉,令她不觉停下脚步侧首望去,见前来迎她之人竟是白萍,身后跟着两位十分面生的丫头,想必是新来的侍女。 “表小姐到了,”白萍行近福身,请道,“请表小姐去裴院休息吧。” “呵呵呵……”秦眉菀拾袖轻笑,满是不屑地看着她,轻蔑回道,“都急着让我去裴院?怎么,这府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白萍抬首,唇边带着一层不变的恭敬笑容,话语隐隐嘲讽:“回表小姐的话,这府里,原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秦眉菀起初还未听懂她话外之音,待到反应过来之后,气得扬手便要打她,白萍不躲,浅浅动了动眉梢,亲眼看着那一巴掌落不下来,被这人自己的侍女给拦住。 秦眉菀身后的侍女情急之下绕到她身前去挡,瘦削脸颊替白萍承下一记耳光,捂着脸弯膝跪下,急切劝阻道:“求小姐莫气……” 秦眉菀瞪她一眼,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想起从前她对白萍动过一回手后,自己倒是安然无恙,隔日却发现自己的这位心腹侍女脸颊红肿,痕迹三日才消。秦眉菀怒气冲冲地找唐桥渊说理,唐桥渊却漠然回道:“簌语是你的人,白萍便不是我的人了?” 秦眉菀理亏在前,那时再过生气也讨不回好处,只好认亏,从此即便在府中横行霸道,都不得不对白萍多加忍耐几分。 秦眉菀自回忆中出来,敛眸轻吸一口气,目光幽幽望向白萍,似在透过她看另外的人,忽然间想到,如果只是一位侍女总管便能让唐桥渊护短成这样,那不知那位捷足先登之人,能有多了不得? ——恐怕随随便便都能压了她的气焰。 所幸,她还有一只唯有自己才知晓的筹码握在手中,且在她看来,这是毫无悬念、必能赢回所有的筹码。 “呵,白萍姑娘,”秦眉菀忽然神色一转,对眼前姑娘换作笑脸,方才倾泻出的怒气一扫而空,心平气和地回应她的话道,“我可不是什么体弱多病的药娘子,不过行路半日,还不至于累得走也走不动……眼下回到唐府,自然是先去看望表哥。” 白萍听她有意用上一个“回”字,但觉反感至极。然而她哪怕再不将秦眉菀放在眼里,都终究不能太过逾矩,毕竟主仆有别,只好陪她挂着一脸假笑道:“表小姐,这便不巧了……庄主现下正忙着,若无允许,任谁都不能擅自接近主院。”白萍顿了一顿,眼看她脸色越发不好看,又悠悠补充道,“庄主特地说了,谁都不例外。” 最后几字被咬得格外清晰,秦眉菀彻底感到挂不住颜面,气恼地哼一声,甩袖转身离去。 白萍微微侧身目送她直至背影消失,唇边笑容褪去,眸光极为不喜。 她身后的两位侍女终于放松僵直的身子,刚来到府里的小姑娘在旁人见不着时还显得相当活泼,彼时见身边已无危险气息,立马声音清脆地笑了起来,唤她道:“白萍姐姐真是了不起……跟庄主说话时一点儿都不害怕,跟这位表小姐说起话来更是厉害!” 一人这样说罢,另一位忙出声附和。 白萍回首,两人稍稍收敛,闭上嘴不再胡说八道,只有眼中还留着笑容。片刻之后,白萍便也浅浅弯唇,提醒道:“刚才那位不是好惹的主,你们二人初来乍到,往后遇见她尽量绕着走,若瞧着她做任何古怪事情,都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是,白萍姐姐,”两位侍女颔首施礼,“我们记住了。” 白萍点点头。 这边的小小较量暂歇风云,想着刚才那位恐怕不会轻易安分下来,白萍转身又向主院行去。 唐桥渊刚刚喂下方素两小碗粥,晚饭时间被推迟了些,但总还是要吃的,便没再打算继续哄他多吃。毕竟若是再劝下一碗,以方素这点儿可怜巴巴的饭量,待会儿一定又不肯吃了。 这人搁下碗勺,想要拿棉帕替他擦拭嘴角饭渍,然而手尚未凑近便被方素捷走帕子,听他声音极低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想来是一直被他当作小孩似的哄着,又羞又窘了起来。 唐桥渊失笑,心道更为亲热的事情都做了,何必这会儿突然感到难为情?正要出口逗他,忽然便听窗外传来轻叩声。 “谁?”唐桥渊开口询问,其实心中已有答案,在主院中会如此唤他之人唯有一个白萍,且多半是在顾虑会否打扰着他时才会如此。 窗外果然传来那姑娘的回语,无一废话,轻唤一声“庄主”。 “等等,”唐桥渊应道,他垂眸瞧瞧方素身上的单薄装束,为免他尴尬,没打算让白萍进来,于是又说,“门外等我。” 白萍的身影映在窗上,福了福身,向房门的方向施施然行去。 唐桥渊无时无刻不想与方素亲热,这一阵子一直把他乐滋滋地抱在怀里,此时要起身出去,便让他独自坐在登上,方素坐着难受,这人又将他挪到软榻上去,这么搁来放去的,如同想办法安置着什么金贵宝贝,令他感到其乐无穷。 方素低声轻笑,在这人俯身落下亲吻时抬了抬头,随后弯着双眸看他向外行去。 片刻之后,廊外传来对话之声。方素无意偷听,但院中安静,那两人也没有刻意回避他的意思,便尽数落到了耳里。 外头那姑娘先是讲道:“方家三人已送回了。” 唐桥渊点了点头,道一字“好”,房内方素听着同样心神安然。 罢了,白萍又说起更重要之事,只是这回,方素不太听得明白。 “庄主,人到了,奴婢在府门口拦了一下,没让她往主院来。” “嗯,”唐桥渊点点头,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放心的意思,重又交代道,“估计也就拦她一时,以她的脾性,向来不会听话的。” “她若不听,又该如何?”白萍问,目光平静覆在这人面上。 唐桥渊轻笑一声,回道:“想如何就如何,该怎么做你向来能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只要不扰着夫人,如何都行。”紧接着又反问一句,“你如此问,不就是想听我说这话么?” 白萍倒不掩饰,愉快地施礼回道:“什么都瞒不过庄主,奴婢等的就是这句话了。” 唐桥渊又笑两声。 两人在外扯着话里之人多说了几句,间或道出什么“亲事”、“防范”的字眼,方素在房内听得愈发云里雾里,虽未细想,下意识却隐约觉得与己有关。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等着唐桥渊回来后再稍稍询问看看。 可这短短时间之内,方素心底里的不安,竟不知缘由地越漫越深。 15 “桥渊……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嗯?”唐桥渊刚回到房中,撩开帘子尚未走近便听方素问道,笑了笑囫囵过去,“没什么要紧的。” 方素半信半疑,待他坐到榻旁,又偏头问道:“好像是有人来了?” 这人略微失笑,扬眉抚他满是在意神色的面庞,一时间有些走神地想着,他的方素其实 生来聪慧,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只是天性内敛,没把这些优点时时刻刻地张扬出来。 大概是从前受惯了委屈,方素总能随时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警惕,但对于身边善意他又能迅速放下所有戒备,全然去信赖。看似矛盾,然而唐桥渊深懂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方素过去虽拥有极少,却一直期望着能得人真心相待,能有人愿意给予他毫无保留的关切与在乎。 如今相处,在唐桥渊看来,不是方素终于遇见了他,而是他有幸成为那一人,且独一无二,是与之结发成亲了的那一个。 唐桥渊为此而满足,自此之后的一生所愿,不过是相伴终老而已。 所以归根结底,唐桥渊除了倾尽所有给方素一切以外,还希望两人间的事情不会被闲人琐事而扰。如果定然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来,那么他来抵挡便好,方素不必过心,甚至傻一点都没有关系。 唐桥渊神思逸得有点远,回过神来后无奈轻叹,笑道:“素素不用在意,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妹来了,她性情骄横,不好相处,你不必理她。” 方素听得不解,觉得虽是远房,但表兄妹之间总该有亲缘情义,可这人话里意思明显不屑一顾,令他隐约之间能察觉到一丝微妙异样,不禁问道:“不论如何来者是客……那样丢着不去理会,是否不太合适?” 眼前人闻话一瞬露出十足开怀的神色,也不回答那话里担忧,低声笑着把他往手臂里勾,得意道:“你就只管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她是来此的客人。你不同,你是这儿的主人。” 方素愣了愣,随即脸红垂眼。 他本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觉得来到唐府的那位表小姐是登门之客,倒没思及自己是唐府的主子。他与唐桥渊成亲之后,短短半月间已把这人看做是最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因而哪怕没有唐府,只要拥有唐桥渊便足够,他都绝不感到遗憾,更不会下意识去想自己是否拥有其他任何。 眼下唐桥渊如此玩笑戏言,故意捉弄,想要看他难为情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再说话了。 唐桥渊瞧出他的窘迫,不再逗下去,接着方才谈及之事正经答道:“她要是能把自己当客人,我便谢天谢地了。总之她不是什么善角,你不要与她照面才好,若真遇着了,不理会就行。” 方素听出几分话中意,猜到这人该是极不喜欢那位姑娘,便不作反驳,向他点了点头。 唐桥渊瞧着他温柔模样,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伸手在他一边侧脸上迅速捏了一把,随后独自离开软榻向书架行去,说道:“过不一会儿还要再吃晚饭,天色暗了,素素也没什么力气出门闲逛,不如我这做相公的念书给你听?” 问罢回过头去,见方素愣愣捂着脸颊上被捏过的地方,听见他话里自称后,耳根子慢慢转红,满是一副惹人欺负的样子。 唐桥渊心念一动,选出一本书来,拿定主意再给他讲那些鬼怪妖精的故事。 “上回讲那些妖物,素素好像格外有兴趣,这回还念这类传奇异志可好?”这人拿着手里书簿晃一晃。 方素不爱挑拣,而且确实喜欢这些有滋有味的传说,弯唇点点头。 唐桥渊行回榻旁,脱鞋坐上去,背倚墙壁把方素往手臂里揽,翻了翻手中熟悉的书册,找到心头想着的那一页,一本正经道:“这故事是讲妖精化形索人性命的。” 方素兴致勃勃,一边点着头听他讲话,一边偏头往书上看,努力看懂那上面的少许复杂字词,心情格外舒畅。 “这些个妖精多是人世间看得见的动物,比如房檐下的猫儿,林子里的狐狸,又或者草堆里的兔子,它们修炼过千百年,拥有一身法力,能助自己幻化成人形,且一个比一个勾人神魂,容貌艳丽。它们为吸走凡人精魄,往来人间,专挑那些年轻力壮的男子勾引,与之交合云雨,直到对方精尽人亡,阳气被尽数吸干为止。” 方素听得越发入神,问道:“那凡人为何总是上当?妖精多数出现得非常古怪,这些人都不知防备吗?” “因为喜欢,”唐桥渊听他问话显得十分高兴,回答道,“明知危险却依旧被诱惑,除了钟情之外,还因沉迷欲望不可自拔。” 方素不是很理解,他以为形貌美丑皆是一张皮囊而已,如若骨子里是害人妖怪,并非真心交付,不如趁早避开。 正想的入神,身边人忽然将脸凑近来,几乎与他鼻尖相触,故作暧昧地问道:“不知我的素素是什么变的,勾的我神魂颠倒……” 方素霎时不知如何应对,呆呆表情之下却不只是羞窘,似还在思考着什么,未等他回答,唐桥渊又继续笑着猜道:“狐狸?猫儿?还是小兔子……” 方素眸光一闪,出乎这人预见地,竟忽然开口回应,反问道:“桥渊你……为何喜欢我?” 这问题很熟悉,唐桥渊记得自己听过一次。他敛下玩笑神色,表情变得温柔且正经,回答道:“不清楚,就是喜欢。” 方素显得怔怔的,情绪难以言明。 唐桥渊担心他越想越复杂,又认真说道:“其实为何喜欢从来不那么重要,喜欢就是喜欢了,我只知道喜欢你之后,就再不能喜欢别人。” 方素听罢沉思片刻,想了想觉得确是如此,是他钻了牛角尖,于是不再继续纠结,对他浅浅一笑。 唐桥渊搁下书簿,空出双手来抱他,沉沉笑了许久。 方才一番对话,这人丝毫不觉为难,反而感到无比愉快,因为方素会想会问,无非是心中在乎。 方素不需多说什么,仅一句“为何”,便已足够证明心意…… 唐桥渊心旷神怡。 如此度日,万事皆欢喜。 方素仅仅浮起过一瞬的念头转眼被丢下,在唐桥渊身边时从不会遇见任何不满足之事,自然而然地也就忘了府中正住着一位不速之客的事情。 转眼过了两天,方素两日内未出府去,甚至不止如此,连主院都没踏出半步过。唐桥渊一直陪在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他渐渐地想出院走走,但见身旁那人似乎没这心思,便许久不提,只偶尔往院落外望一望。 约莫这一日的傍晚时候,两人刚用过晚饭,唐桥渊看他精神不错,总算主动开口问道:“想出去?” “嗯,”方素当即点了点头,眸光亮亮地抬头看他,回道,“想去花园里走一走,这两日一直待在院里。” 他说这话时还没想到别的什么,唐桥渊却是自问话起便想到了仍在府中的秦眉莞,不禁心下烦躁。 然而想来想去,那位小姐从来不愿主动离开的,总不能秦眉莞一日不走,方素便一日不出庭院。况且自己陪在身边,应当也出不了什么问题,说到底秦眉莞不过一介女流,他防得是有几分太过了。 思及此,唐桥渊不再有所顾忌,牵着方素的手心情极好地逛出去。 不知是事有巧合,还是秦眉莞从侍女口里听得消息,唐桥渊二人果然还是在花园里遇见了她。 秦眉莞早一步看见他们,竟只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待到两人注意到她时,心平气和地福身示意,颇有一袭大家闺秀的风范。 秦眉莞转身离去时,方素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唐桥渊,问道:“是你的那位表妹吧?看起来并不难以相处,人也很漂亮……” 唐桥渊沉吟着颔首,心中疑惑于秦眉莞不同往日的举止。片刻后也不做多想,只管继续防着她,带着方素继续向前面逛去。 这人当时不曾深究这之中的怪异之处,更不知就在第二日之后,秦眉莞便终于不再安分了。 正是翌日清晨时,一位侍女将银耳羹送入寝房中来。小巧盅底压着一纸字条,方素展开看过,不禁目露诧异之色。 他偏头望向正将唐桥渊挡在其后的宽扇屏风,暗自将那张字条藏入衣襟中。 ——纸条上书“情毒”二字,似有什么东西正欲敲碎他埋在心底的深深疑惑…… 16 “怎么了?” 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唐桥渊行到桌边时,看见方素正在执着瓷勺发呆走神,俯身自身后拥他,瞧一眼那盅银耳,又问道:“今日这汤味道不对?” 方素回神,轻轻摇了摇头。 唐桥渊弯唇低笑,捉着他的手舀起半勺喂进自己嘴里,尝了尝仿佛自问自答道:“嗯,味道挺好。” 方素不由笑出来,随之压下胸膛里的不安心跳,脑中尚未成型的念头仅仅是一个猜想而已,他暂且不愿告诉这人,因此一律遮掩住。 唐桥渊不明其里,但见他变得愉快,总算放心坐到旁边去,好好陪他吃一顿早饭。 看似气氛安好,然而衣襟里的字条仿佛尖锐又沉重,一直发热发烫,烙得方素备感煎熬,且至此之后的半日之间,他都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来,脑里暗暗猜想着字条来源。 其实此问不难,唐府先前风平浪静,方素来此虽然仅有半月时间,但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从来未遇上什么大的风波。而如今府中忽然来了一人,昨日遥遥一面,转眼他便收到了这沉甸甸的两字,字迹轻盈秀丽,不难猜得出自何人之手。 方素知道自己该去找谁,但身旁之人整日相伴,令他寻不到独自离开主院的机会,无奈只能静心等着。 事有巧合,约莫午时三刻时分,麟州城北的一间赌坊有人生事砸场。 方素侧躺在榻上午眠,听着廊外白萍刻意压低的话语声,未睁眼起来。 对话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只知片刻之后唐桥渊便回来房中,放轻动作往他身上覆了一张薄薄软毯,随后又匆匆离去,没再传来人声。 方素慢慢捏住温暖毯子,翻身下榻,独自向外行去。 唐府中的翡院在与主院相隔的花园另一侧,院里清净,似乎刻意支走了一众仆从,方素踏足进去,竟半个人影也没见着。想来那位小姐多半已在等着,他便也不多迟疑,径直去往院中寝房。 房内女子就坐在外堂,手执小镜为自己细细描眉,听得足音露出嫣然笑容,停下手中动作转首望向门槛处。 方素跨入门后便不再向前,迎着她的眼神,对她颔首示意。 秦眉莞勾起嘴角,又继续画那一双柳眉,嘴里愉快说道:“我还怕你这时候不知过来寻我,倒不比我以为得蠢钝。” 话里嘲讽之意明显,方素却不甚在意,摇了摇头直言道:“不知桥渊何时会回来,表小姐不妨早些将话说完。” 秦眉莞侧眸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嫉恨一闪而过,漠然笑道:“桥渊……你叫得好亲热。但他为何出府你却猜不到吗?我能想办法让他出去,便也能想办法拖得久些。” 方素怔然,这才明白过来,还以为当真如此巧合,没想到是眼前女子有意为之罢了。于是也不再开口催她解释,只等她自己讲下去。 秦眉莞不理他,等到细致化好妆容才搁下手中物,抬头起身,本就姣好的面容修饰得愈发精致,眉间傲气更盛,走近来捏着方素的手腕,带他坐到椅上,垂首盯了他一阵,少顷,竟开口给他讲起旧事。 “我与表哥打小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我自懂事起便倾心于他,十数年来认准一人,非君不嫁……”秦眉莞说着,长长指甲从方素面上轻轻缓缓地划过,恨恨地笑了几声,语气轻飘飘又道,“我知道表哥心中没我,但仍然不愿放手。世上招数千千万,我总有办法让他动心……可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哪里都不如我,竟也敢捷足先登。” 方素闻着极近的香粉味,蹙了蹙眉,挡开她的手。 “明明身为男子,却像妇人一样嫁给别人,你心里滋味难受不难受?” 此话一出,方素便不再安静沉默下去,摇头平淡地回答道:“为何难受?是男是女,不都是为了寻得一人相伴终老……桥渊待我十分体贴。”罢了拿出那张揣了半日的字条,不愿再纠缠下去,问道,“这该是表小姐亲手写下的……不知‘情毒’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秦眉莞挑眉,接过字条,揉一揉扔在地上。她面上笑意加深,却显得格外诡异,悠然反问道:“唐桥渊这个人看谁都不入眼,你可有想过他为何喜欢你?” 方素不语,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望进那双盈盈美目中。 “情有独钟……‘独钟’之药,无情亦可生情。哪有什么情深意厚,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中毒了而已……就算不是你,就算当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别人,他也会与之成亲,也会以为自己当真动心了……” 如同一记闷雷炸响,方素心中发寒,虽极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脑里的模糊猜测果然成真。 骤然之间,方素便想起了数日前发生的对话。 ——为什么对他好? ——因为喜欢。 ——为何喜欢? “是啊,为什么呢……” 那人如是作答。 唐桥渊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方素当时亦不解,眼下却完全明白了…… 不过是因为情毒而已。 身中情毒,身不由己,什么钟情、相思,其实全都没有。 “独钟”之毒世间罕见,秦眉莞当初辗转许久才弄到手中,且这种迷人心智的毒药于人不会全然无害,中毒者若不按月服药,不出一年便会身体枯竭而死。 秦眉莞虽痴痴念着唐桥渊,但数年以来倍受冷待,难免对其心生恨意,情意复杂。若非是真被逼得执念过重,她又怎么会拿这种烈毒去伤害那人。 唐桥渊中毒尚不足一月,那时秦眉莞亲眼看他毫不知情地把药服进嘴里,心中又爱又恨,疯了般扶在桌旁大笑,嘴里一遍遍地重复道:“这一回你总该喜欢我了……” 她几乎笑得哭出来,唐桥渊心生怀疑,得知实情之后震怒无比,当即推开她,离开唐府,驱马出城跑到了无人的林间。 唐桥渊不愿莫名对人动心,本想在罕无人至的树林里独自熬过药性,可他却忘了,“独钟”并非情药,而且烈性情毒,不仅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药性渐退,反而会因迟迟不能纾解心中情动而逼得人内息紊乱。 唐桥渊倚坐于树下,双目隐隐泛出猩红,却正是在那时听得渐近人声。他意识模糊地偏过头去,隔着几重草木看见了前来祭拜亡母的方素。 唐桥渊静静地望着,片刻之后弯唇轻笑,缓缓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这人竟忘了所有。毒发后不记得任何前因后果,只知道心里有一人模样挥之不去,他行到墓碑前记下名字,回府后令人查清了方素身世。 直到如今,与方素日夜相处。 那时的秦眉莞对此毫不知情,虽无比疑惑唐桥渊为何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却没有更多时间去猜透缘由,而是在秦父送来家信的两日之后,心有不甘地暂返柳城。 ——真相竟原来如此荒唐。 方素安静地听她把话说完整,汹涌浪潮只埋在眸底,面上平静如初,抬头轻声问道:“解药呢?” 秦眉莞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愤怒地扬高了声音:“你不该求我吗?!你该求我为你隐瞒此事,装作不知情,继续做你的庄主夫人!” 方素看她发疯,只摇摇头又道:“若无解药,不知桥渊还能活多久……” “哈哈哈……”秦眉莞笑得难以收敛,“你装得这么体贴善良,可他不会感激!他想起前因以后会厌弃你,甚至可能因此恨你……你想要解药,就必须离开唐府!” 她一句一句不肯住口,话里威胁,满是赶他离开的意思,方素耐心等她说够,未反驳一字,仅是对她伸出手去。 半晌之后,秦眉莞终于逐渐安静下来,面上神情换作浓浓倦色,从袖里取出一只纸包。 方素接到手中,轻轻捏了捏,总算露出无奈浅笑。想着做了那么久的美梦,终于该醒来了…… 所幸梦中圆满,不枉相识。 17 赌坊生事乃秦眉莞刻意为之,方素以为唐桥渊必然回来得很晚,因而离开翡院之后把脚步放得十足缓慢,走到最后更是半步也行不下去,索性在花园里寻一处坐下走神。 园中幽静,往来无人,方素想着短短半月里的细碎琐事,竟掩不住唇边笑容。以后会如何暂且不去思索,脑中只不断念着唐桥渊所说的每一句温暖情话,记得他教自己写字念书的模样,感到相当满足。 命里无时莫强求,本就不该他得的人与事,被他平白贪求了半月之久,已经是神佛恩赐了,如若再贪得无厌,难免会遭报应…… 方素想起藏在衣襟里的解药,更怕所谓报应来便来了,他一人承受也罢,却偏偏会落到唐桥渊的身上。 从今往后他孑然一身又何妨,但愿唐桥渊平安无忧,或许当有一日身无情毒也能将真心付与旁人,未尝不是喜事一桩……而那人,又该是何等有幸。 方素愈想愈是深远,但只坐了约有一刻钟,便意外听得急切又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循声望去,瞧见一直想着的那人正匆匆赶来,眉头深蹙的模样引他心疼,却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一瞬间又松懈下来,霎时浮出安心笑容。 方素整颗心被暖得发疼,站起身来等着,被唐桥渊走近后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往脸上亲了两下。 “有侍女来寻我,说你独自去见秦眉莞。”这人向来不惧任何,此时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还不敢问得太急,轻声询问道,“可是她做了什么,嗯?” 方素低笑摇头,安慰他道:“没有……你走后我醒来了,一个人无趣,便去见见她……昨日碰了一面,总不好当真不理会。” 唐桥渊仍然心有忧虑,追问道:“那她可有说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话?” “倒没什么,”方素为免令他生疑,没有完全骗他,半真半假地回道,“只是说她倾心于你。” 唐桥渊但信不疑,原本此事便没打算非要瞒他,松了口气道:“素素不以为意就好,我这位表妹霸道蛮横,你不必体恤。兴许再晾她久些就该放下这念头了。” 方素不作反驳,浅浅笑着向他点头,心里却满是无奈与失意,只觉得有些人心里的情意,是真不会轻易放下的。 其实秦眉莞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性情天差地别,所作所为截然相反而已…… “桥渊……” “嗯?”唐桥渊应着,转身带他返回主院。 方素略过方才的话题不再谈,状似不知情般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去城北,”唐桥渊偏头回答,握住他的手轻揉,“赌坊有人生事。” 方素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讲道:“这样的事常有,赌输了的、醉着酒的,脾气都挺大,但赌坊中有人管事,其实并不需要我亲自前往。所以听说你醒来,我便又折回来了。” 方素知他有意说得轻松,毕竟秦眉莞设计诱他离府,万分坚信能拖住这人,那么她惹下的麻烦便必然不小。 然而尽管如此,唐桥渊依旧当即折返,无论何事都比不及一个留在府里的方素。 方素禁不住失神,只觉得倘若这份深情不是因“独钟”而生,那定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不,即便是被情毒迷了心智,他也觉得贵重无比,是他会永藏心底的念想。 “桥渊,我有一话想要问你……”方素抬眼,微弯双眸说道,“你随意听听……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好,你问。”唐桥渊牵起他的手轻吻安抚,耐心等着。 方素问道:“假如你从未认识我,也永远不会遇着我,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唐桥渊不料想会等出如此一问,低低笑罢,毫不迟疑地回道:“喜欢性情是你这样的人,模样是你这样的人,名叫方素,人也是方素。” 方素面上笑容一滞,几乎要红了眼眶。 他听不腻这人的情话,从最初还对他心存几分畏惧时便挡不住这样的温情,所以才会迅速沉溺而不可自拔。 若能更为自私一点,方素恨不得就怀抱着谎言继续维持现状,最后能陪着唐桥渊一起死去也好。 ——但他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单单是一想到唐桥渊会毒发身亡,方素便遍体生寒,只愿替这人受罪…… 努力掩藏的情绪一点点泄露出来,唐桥渊笑意敛下,眉头重又紧蹙不解,几乎认定是秦眉莞不知怎么害得方素胡思乱想、心里难过,当下问道:“秦眉莞究竟怎么欺负你了?” 方素忙摇头,扯住他衣袖,仿佛怕他这就找去问明白似的,勉强笑道:“没有,她一个姑娘能如何欺负我?我只是……觉得她不好……桥渊,她不好,往后日子还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与她行得太近,要防着些……你……” 方素顿住,忽然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唐桥渊先是听得略带茫然,微微低头看着他满眼的担忧之意,忍俊不禁道:“素素在担心我?她一个姑娘欺负不了你,难不成还欺负得了我?”这人笑叹一息,把他揽进怀里,又说,“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总之我明日便赶她回去,她若赖着,我想尽办法也让她走,好不好?” 身体如旧温暖,方素渐渐平下心跳,抬手回抱住他,贪恋许久,无言点了点头。 之后整日,方素皆寡言少语,时有走神,难以强作欢乐。 唐桥渊后悔不及,想着自己正午时候真不该独自出府去。他那时以为方素睡了,不忍心吵醒他,哪里想到短短时间里,竟发生了令他整日都情绪不振之事。 唐桥渊没心思去细细追究其中真相,只希望快些把方素哄开心了,翌日赶走秦眉莞,万事都会好起来。 这人给他讲神话传奇,陪他练字,拥他在书桌前点墨作画,绘出一只只憨态讨喜的小猫小狗。而方素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却一直不得开怀。 直到入夜,方素才终于开朗几分,端一杯水给整日不断讲话的这人润口,罢了熄灯上床,一如既往地与之相拥而眠。 唐桥渊手指把玩着他微凉顺滑的发梢,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有趣的话哄他开心,只是这人今夜显得比往常更要困倦,方素知晓为何,唐桥渊本人却是毫无意识,话语声渐轻渐缓。 方素想着明日便不能再听他这样的温言软语,心疼伸出手去抚摸他眉眼,低声唤一声“桥渊”。 唐桥渊未完全昏睡过去,模糊应了一声。 “桥渊……”方素又唤他一声,轻声讲道,“我从前从未想过以后会如何,见你之后却是不敢去想以后如何……一直想不透你对我好的原因,如今知道了,再不能有意回避,明明就要失去所有,却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必心怀忐忑,不必患得患失……” 梦中人浅浅凝眉,不知是不是下意识听到耳里,昏昏沉沉地感到不太安稳。 方素轻轻揉去他眉间皱痕,笑道:“你明日醒来便不会难过了,所有不好,我一人足以承受……半月虽短,但也抵得上半生,你所给的一切我回报不了分毫,大概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论如何,都一生钟情于你……” 方素面上笑着,声音却隐隐有些不稳,缓了半晌,极低地喊一声“相公”,随即独自轻笑几声。 再然后便说不出话来,心中悲伤难过,无法言喻。 不知夜入几更,唐桥渊已彻底陷入沉睡,而一直未睡之人终于起身,穿衣束发,带走镜匣中的木簪一只,趁着夜色悄然离府。 凉风阵阵,似乎是要落雨。 麟州城东的盈卷私塾深夜被敲响侧门,教书先生披衣迎来,打开木门。 门外人抱歉问道:“深夜打扰先生了……我想要离开麟州,不知先生能否收留数日,待我凑够盘缠?” 汪先生面露惊讶。 夏夜落起了大雨,打得乌瓦作响。 18 清晨尚早,府中长廊内传来轻巧脚步声。 白萍拾着裙摆一路小跑,片刻之前听主院侍女来传话,说是庄主有急事寻她,当即便令她心有不安。 在白萍看来,唐桥渊少有用过一个“急”字,因此立刻放下了手中事务,跑得微微小喘。 然而其实传来吩咐的那人并没有急不可耐,唐桥渊清晨醒来时思绪混沌,脑中像是空洞洞一片,又像是充斥着无数杂乱画面,搅得他茫然生惑,更在无意道出“急”字之后,自己也感到莫名惊讶。 白萍跑到主院,难得不及问候便自行进到寝房之中,撩开珠帘才总算停下脚步。这姑娘气息不平,抬眼之后顿了一顿,见唐桥渊并未抬首看她,而是沉默坐在桌旁,低头望着手中物走神。 “庄主。”白萍渐缓过来,将手扶在腰侧福身问礼。 唐桥渊听见声音终于回神,转头望她,分不清是在疑问还是陈述,缓缓开口道:“我成过亲了。” 白萍愣住,彼时才看向空空床铺,隐约浮起什么念头,几分震惊,亦有几分困惑。 唐桥渊将手中东西转了一面,看着上面略显粗糙的绣字试探着低声念道:“‘素’……方素?” 白萍不作回答,她猜不着任何前因后果,此时除了诧异不解唯剩紧张而已,难得会遇着何事让她完全不知其里,很有一番无以招架的滋味。 唐桥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下来。 这人今晨醒来之后,仿佛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片段皆在脑中,却朦朦隔了一层细纱,如同旁观他人演绎。 其实半月以来的诸多细节,唐桥渊都并未忘记,只是此刻却备感不真实,胸膛沉沉闷闷的,道不明情绪究竟是如何。 唐桥渊沉默许久,又看了看白萍,忽然问道:“我很喜欢?”罢了见她沉默,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失常,终于摇头解释道,“秦眉莞给我下了情毒,阴差阳错,弄成如今这样。” 白萍恍悟,惊得睁大了眼,脑里涌上无数想法,想那女人愈发不知好歹,竟敢荒唐到如此地步,恨得她咬牙切齿。到最后又冒起一个略显失意的想法:难不成她压宝在方素身上,真是想得太过简单…… “那庄主的意思,表小姐该如何?” “容后再说,”唐桥渊摇头,“表舅那边我总不能全然不顾。” 这人提起长辈,白萍自然无可辩驳,只能又问道:“那夫人……”话落半句,等这人自行考虑。 “夫人……”唐桥渊低低念了几遍,不知想着什么,摇头轻笑,把手中荷包系到腰间,回道,“既然是夫人,便要接回来,拜堂成亲总是真的。” 白萍眉角轻轻一动,施礼道:“奴婢派人去城内外寻找。” “不必,”这人想了一想,记忆虽有些轻飘飘的不实之感,但却轻易便能想起来,吩咐道,“备车去城东,还有,不许秦眉莞离开翡院,待我闲了……再想想如何才好。” “是,”白萍眼露笑意,不掩饰心中私怨,欣然应道,“奴婢定让人围笼整座院子。” 唐桥渊这人惯来护短,笑一笑便过,假意不察觉她的私心。罢了站起身来,顺手又捏了捏腰上荷包,脑中虽还茫然迷糊,却无端端感到舒畅快意。 昨夜一场大雨彻底转了时节,晴后阳光耀目,气候愈热。 盈卷私塾里童声嚷嚷,正是休息时候,汪先生手捧书卷慢慢踱步于院中,少顷,见一辆熟悉马车停靠在私塾之外。 汪先生停下脚步,微敛眸望去,等着来客掀帘下车。 唐桥渊唇边弯着浅浅笑容,入院后向他行来,也不问方素是否在此,施一记晚生礼,直言道:“叨扰先生,在下前来接内子回府。” 汪先生昨夜才受一礼,今日又受一礼,闻言抚着颌下胡须沉吟片刻,无奈轻叹,手中书卷指一指侧院方向,摇头笑道:“能得一合心之人不易。” “先生说得是。”唐桥渊不作解释,再道一声“多谢”,向侧院行去。 不待走近,隐约便可听得里面传出的对话声。似乎是一位老妇人,正耐心指点什么,方素偶尔低声回应,或道出简单疑问。 “这买卖的东西啊,不比自家用,光是结实怎么行,还要精巧好看……你这针法不够好,来我再教教你。”老妇人说着,从方素手里接过线活,过不片刻又心疼叹道,“不过也是,你一个男儿做这些活儿也是勉强了点……你要什么盘缠,老头子拿给你便是,你先前赠给私塾不少,你还不要……” 方素偏头看着她手头动作,也不嫌她年迈啰嗦,摇头回道:“师娘,那不是我给私塾的银子。” 正欲行近之人闻听此言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向里走,听着老妇人那句“犟得很”,出现在两人眼前。 方素隐约觉得余光中有人,不禁转头来看,入眼一瞬面上神情滞住。 他一夜未睡,本就精神略显恍惚,很有几分不可置信,怀疑出现在眼前之人究竟是否真实。方素想要开口喊他名字,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不过一瞬之间,他竟想了许多。想唐桥渊为何还记得他,为何还来寻他,是否厌他入骨,是否要亲自赶他离开麟州城…… ——如若不是,会不会……秦眉莞给他的解药其实有假? 他想得格外慌乱,眼神疏忽不定,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时,那人却已走近身前,看了看他,对他伸出手来。 如此动作熟悉无比,仿佛正是当初他下花轿之时,在红色喜帕之下看到的那只温暖手掌。 方素怔然,本能地想要回应,手在途中时却又恍然一惊,急忙想要收回。 唐桥渊瞧得分明,往前半步主动握住那只手,带他起身,随后向一旁老妇人颔首问候。 老妇人停下手中活,先前也见过这人一回,因而不露疑惑,欣慰笑着把人送走。她心里不明真相,嘴里倒十分热情,以为两人是闹了矛盾,便只怕方素继续置气似的,说着满嘴宽慰话。 唐桥渊但管应“是”,把方素的手握在掌心,意外地感到一份无比熟悉的触觉,绵绵软软,竟很满足。 方素懵懵地跟着他走,忘了刚才脑里的担忧都是哪些。 前院里,白萍还在等着,看见来人之后弯眸轻笑,侧身面向汪先生,盈盈施礼道:“我家夫人与庄主闹了小性子,此番多谢先生照顾……” 汪先生但笑摆首。 马车自城北大道穿行回府,方素局促坐在车内,身旁除了最令他挂心那人,还有一位白萍姑娘,让他有话问不出口。 对座人确乎是变了一个模样,不比从前亲热,却始终带着温和浅笑看他,如旧目光中多了几许疑惑与兴味。 唐桥渊已看出方素有话想讲,但他不问,看他煎熬模样暗自觉得讨喜。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唐府主院,两人终得独处,方素才带着些心悸问道:“你……好了吗?” 唐桥渊闻言一顿,随即低笑出声,蓦然觉得如此挺好,这一回因果荒唐,而他误打误撞娶回家的夫人却着实可爱。 想着他便颔首回道:“好了。” 这人说着,一边往书桌后行去。方素离他几尺,一直徘徊不近,站在原地随着他转动双眸。 唐桥渊假装视若无睹,轻抚桌上画纸,墨迹已干,纸上绘着些他从前并不爱画的乖巧动物,他动了动眉梢,抬眼看看方素,又垂眼再看纸上小东西,觉得真是有几分相像。 唐桥渊无声弯唇,想起昨日拥方素在怀作画的亲昵样子,心中微妙又酥痒,半晌声音含笑,毫无预兆地开口讲道:“‘树妖对书生暗生情愫,庇佑他不被其他妖物所伤,却因此不得不与之别离’……我昨日是不是讲到这里了?” 房中静了许久,唐桥渊耐心等着,仿佛等了相当之久,终于听见有声音迟疑回道:“那……后来呢?” 他禁不住顺眉,双眸正视着他,道:“为了让书生活命,树妖毅然离去,为保书生万全,不惜自己受苦。后来书生忘了所有,圆满一生,树妖却根枯叶落,再无生机。” “如此岂不是很悲惨……”方素听得于心不忍。 唐桥渊低笑点点头。 “是啊,亲手栽种之树凄凉收尾,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明明结局不必如此,这书生不是寻常人,难道还护不住一棵树吗?” 方素呆住,后知后觉,总算发现这人擅自夸大了结局,意在暗指什么…… 尚未说话回应,唐桥渊已自桌后行出,靠近他后探出手去,以手背轻抚他脸庞,像是成亲那日所为的温柔动作,又说:“我唐桥渊的夫人就该留在这里为我所佑,你不必心有芥蒂,既然信过一次,何妨不再信一次?” 话语掷地有声,方素眼眶渐渐发红,字字句句皆沉沉落入耳里。 “即便不是一见钟情,却未尝不可日久生情……方素,留在我身边。” 19 双眼酸酸涩涩,方素再不能故作淡然,蒙着雾气看了看眼前之人,不敢张口说话,只怕一出声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不论唐桥渊是否真的喜欢他,起码他自己已如实深陷。方素不是矫情之人,只要还有可能,他当然愿意且希望能继续拥有这人,继续留在这人身边…… 昨夜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心有畏惧,害怕一觉醒来以后会看到唐桥渊完全陌生的眼神,或者更为伤人的,会是更加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嫌恶的脸色。 ——可是方素的的确确不想走。 说什么要凑齐盘缠,借宿私塾,明明汪先生乃心善之人,他大可以开口借些银两傍身,早日去他乡谋求营生,往后再慢慢偿还。 但方素没有。 他宁愿寻一个借口抱歉打扰,能多在麟州城里留得一日算一日,只希望能离唐桥渊更近一点,留着一丝遥遥看他的机会,打听他的喜怒安危,而自己活在暗处,也足以感到慰藉,不会觉得身在迷途…… 然而,事实会如何向来不由人猜,唐桥渊连一天时间都没有给他,醒来之后便忽然前来寻人,接他回府。 方素昨夜未合眼,孤寂躺在床上,伤伤心心地幻想了诸多可能发生的结局,却唯独没想到眼前这种情景,一如他当初忽然与唐桥渊成亲,一切都突如其来,万分出人意料,令他措手不及。 眼下唐桥渊说完心中想法,简简单单凭一则故事便予他安慰与坦然,随后垂眸温柔看他,等他答应。 这人手指还在脸颊上缓缓游移,等了一会儿,拇指指腹往他朦朦含雾的眼角轻按一下,那双眼忍不住一眨,努力包了许久的眼泪淌下两行。 方素窘迫低头,昨日一直忍耐,未掉一滴眼泪,此刻情绪一经裂缝唯恐不断放大,不想给这人看见自己的委屈。但躲却是躲不了的,唐桥渊指腹被染湿,胸膛里的东西瞬间针扎似的疼,怜惜之意比脑中思绪先行一步,下意识想要哄他。 唐桥渊没有抬起方素的脸,而是自己俯身偏头,轻吻方素脸颊,带着抚慰意思。咸涩泪水入口却显清甜,片刻之后,这人眼露笑意,忽而又吻住双唇。 这一吻如旧温柔,方素闭上眼睛,手掌贴上这人胸口,感受着自内传来的稳稳心跳,渐渐地终于感到思绪宁和。 唐桥渊含着方素双唇轻吮,心下其实并未料到自己会突然作此举动。可方才一瞬,他看到那双眼里满是复杂情愫,深情里裹着浓浓的委屈与庆幸,令他心软无比。 分不清是已留下习惯还是如何,唐桥渊恍惚想了想,他最初本以为自己是出于良心接方素回府,但事实上平心而论,他确乎是做不到不温柔对待自己的这位夫人。哪怕仅仅是出于理性而言,方素何其无辜,虽非出于本意,但怎么说都是在那时缓他情毒的有缘人。 如今已然成亲,那么他希望不让方素受此事牵连,依旧给他最好的所有,疼他怜他,以回应他坚定地递来一杯解药时所深藏的爱意。 唐桥渊越想越是欣然,他以前情缘寡淡,以秦眉莞那可笑说法来形容,可说是冷漠无情。但事实怎么会当真如此,唐桥渊内里其实称得上细腻温柔,绝不会轻易负心负义——只不过心不算大,不会见谁给谁。 以前没想过要找谁陪伴一生,如今看来,正该是方素。 唐桥渊想得太久,一边柔柔吻着方素的嘴唇,半晌未放开,直到方素扶在胸前的手掌软软地下滑,显出几分无力困乏。他睁眼离开几寸,看了看方素尚带泪痕的模样,双眼之下有一片不太明显的阴影,问道:“昨夜睡了吗?” 方素确是困了,缓慢睁开眼来对他点了点头,回望到他的眼神之后,又诚实摆首。这人低笑,俯身抱他到床上去,替他脱去鞋袜,盖上薄被。 方素接触到温暖床铺后放松下绷了挺久的沉重心绪,入睡前睁了睁眼,见唐桥渊坐在床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稍作犹豫,从被里伸出手来搭上他的手指。 唐桥渊弯唇反握住,为让他安心,一直不曾松手,陪在床边久久坐着。 屋外浅浅蝉鸣,愈显宁静…… 这一桩情毒之事暂了,府里众人除了白萍之外概不知情,唯有看府门童在清晨时摸了摸脑袋,没想明白怎么一大早的庄主独自出去,回来时竟带了个夫人,而至于方素是何时出去的,他全然没有印象。 门童只怕庄主怪罪他夜里打盹儿,但见唐桥渊毫不追究,才夸张地松一口气,开开心心地换人守门,睡大觉去。 一切如常,却仅有一个地方与府中气氛迥然相异。 花园另一侧的翡院被数十名仆从围得水泄不通,秦眉莞踏不出庭院半步,摔了房内几乎所有能摔的东西。 院中侍女胆战心惊,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能跑来主院寻找白萍。 已是下午时分,夕阳未落,白萍正值清闲时候,坐在主院石桌边往手中簪花上缠着彩绳,听来人讲了半句便停下手来,欣然抬头,回道:“你急什么?让她闹好了。” 侍女面露为难之色:“白萍姑娘……表小姐凶起来便乱砸东西,不论什么拿着便往我们身上打……” “那就别进她屋里去,送食取物,手脚快些就是了,再关她几天。”白萍笑道,偏头看向寝房窗内,能看见正陪着方素念书之人,愉快又说,“为她打扰庄主多不值得。” 侍女无言反驳,见她话里没有半分松动的意思,只好应一声“是”,施礼离开。 白萍含着轻快笑容继续缠绕簪花,片刻后将线收尾,拾起铜镜别在发髻之上,罢了对镜自赏,觉得悦目至极,想着这府里空气似都清爽几重。 桌上还剩了些五彩线绳,白萍拿起来,手指灵巧地编弄一只彩蝶。 时间悠然静逝。 而先前方素心事放下,终于睡得香甜安稳。那会儿醒来时,唐桥渊依旧坐在身旁,身体倚靠着床栏闭目养神,他手指动了动,这人便睁开眼来,垂首对他低低一笑。 罢了哄他起身,陪他写字作画,体贴如故。 方素失而复得,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与这人有任何瓜葛,因而备感喜悦。 但与此同时,他亦茫茫然感到失落,大抵是人心不足,总觉得如此温柔的唐桥渊与从前并不完全一样,不是那个时刻把情意挂在嘴边、缠着他耳鬓厮磨的人。 今日唐桥渊亲自前去接他回府,要他留下,听到那句话时方素几乎欣喜若狂,但也心下一紧,听着那声“方素”委屈想到,唐桥渊曾在初见他时便只会亲昵称呼的…… 方素暗感矛盾,唯有努力压下心里的贪念。 日暮渐至,侍女呈来道道佳肴,托盘一角放着一只线编彩蝶,随着侍女脚步微微颤动。 方素眼眸微微一亮,一直偏着头好奇地望着,直到彩蝶随佳肴送至桌上。想要探手去拿,尚在犹豫时已被人捷走,唐桥渊一手拈起来,另一手顺势便从身后揽住他腰身,笑道:“一看便知是白萍做的。” 话落将蝴蝶往方素面前凑近几寸。 方素伸手接过,爱不释手道:“白萍姑娘真是手巧……” “白萍这是在对你说话。”这人笑着又拿过蝴蝶,竟顺手给方素别到发上去,方素自己瞧不见,他却笑得眸光温软,玩笑道,“这么看还挺合适?” 方素呆呆看他,没想着最后半句话,仅是不解问道:“说什么……” 这人扬眉回道:“忠你护你,就是这意思。白萍素来只对自己当真喜爱的人好。” 方素半知半解,迷糊模样换来眉角的一记轻吻。 “不必多想,从前之事都已过去,因果不那么重要,你只要记得自己是唐府主人,”身边这人就如同看出了他的浅浅失落,有意把话说得明白,道,“往后一生,唐府不会有第三个主人。” 这一句话,方素终于听得分明,禁不住心中微微一颤。尽管极慢,可他眼神中的落寞却真真切切地渐消渐散了,缓缓对这人露出笑容。 彼时豁然开朗,蓦然便让他无比相信,所谓日久生情,必然不会离他太远。 20 府里太平,夏日里微热的天气使人慵懒,除却鸟啼蝉鸣,四处都显得幽静安然。 一日更比一日闲暇,白萍百无聊赖之下,忽然记起了翡院里关着的那人。 那位表小姐向来养尊处优,如今气候如此闷热,她却依旧被独自关在沉闷房里,不知是否已经快要疯了? 白萍心情舒畅地摇着小扇送凉,想起了便往翡院的方向走去,想她好不容易记起此事,还是去看一看为好。毕竟唐桥渊恐怕忘得比她还要干净,若真把秦眉莞给欺负过了头,到时候柳城那边的秦老爷讨要说法,唐桥渊必定十分为难…… 此时的唐桥渊正陪着方素在院里树下乘凉,白萍独身一人缓步穿过花园,待远远瞧见院墙外的守院仆从时,愉快地顺下眉目。 白萍把秦眉莞的憔悴模样想象了几遍,愈想愈深,甚至记起了数年来这女人趾高气扬欺负唐府侍女的每一件小事,感慨着真是因果不爽。这回秦眉莞做下了唐桥渊绝不可能再容忍的事情,恐怕就是在这府里“做客”的最后一回了,此后一生都不用再看见她,白萍光是想想就觉得喜庆。 而赶她离开之前还能把她这么关上几天,实在是大出了一口恶气…… 白萍无声浅笑,已行至翡院门口。 正欲踏足进去时,骤然被从里跑出的侍女撞个满怀,白萍往后颠了两步,迎面而来的侍女慌张地福身敬她,开口不是抱歉,而是急切讲道:“白萍姑娘!表小姐方才在房中自缢,当真不能再关着了!” 白萍稍稍一愣,眉梢微动,尚还显得平静,问道:“人死了吗?” “表小姐暂且无恙,姑娘们抱着腿,还没让她踢翻凳子……” “那就死不了,”白萍了然,心知秦眉莞不过是做戏而已,倒也不着急了,吩咐道,“我去告诉庄主,你们再拖她一会儿,拖不住就让她吊吧。” “啊?这……”侍女心有余悸,紧张看着她。 白萍瞥她一眼:“她要真舍得寻死,我就把头摘下来,搁这院里放着陪她。” 侍女怔怔点头。 院里寝房传出隐隐吵闹,白萍转身,施施然回去。 而主院中正是另一番景象。 唐桥渊倚树而坐,借着树荫乘凉,手臂半揽着方素,兴致颇好地念谜题给他听:“十日十月。” 方素想了想,试着答道:“‘朝’?朝朝暮暮。” 唐桥渊轻笑颔首,又问一题:“日出映西湖。” 这一回方素轻易想不起来,摊开左手在手心上写写画画,思索良久依然难寻头绪,只好对这人摇摇头道:“好难……” 唐桥渊温和顺眉,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仔细写罢,说道:“是一个‘泱’字。” “为什么?”方素手心微痒,浅笑问他。 这人正要回答,余光便瞟到入院而来的姑娘,于是亲一亲方素手指,笑道:“等下给你讲。” 方素抿唇颔首。 不远处白萍渐渐走近,施一施礼,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此事不让方素知道是否更好。正犹豫着,唐桥渊却看着她的神色主动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表小姐的事。”白萍回道,话落见唐桥渊没有要瞒方素的意思,只是露出恍然记起那人的表情,便不再思虑,又说,“在房里闹着上吊自缢呢。” 唐桥渊扬眉,竟问出了与她相似之话:“死了没?” 白萍柔柔勾起唇角,摇头道:“还没有。” “那我去瞧瞧。”唐桥渊说着,手臂放开方素站起身来。 方素听得面上惊讶,见状与他一道起身,本想要跟去看看,却被这人止住。 “留下来等我便好。”唐桥渊摸摸他耳垂子,不是很想让他跟着同去——方才自己虽说的轻松,但其实格外清楚地记得,秦眉莞是个多么麻烦的女人。 所幸方素一贯乖顺,听他此话并不追问为何,点点头答应。 唐桥渊瞧得欣然,近几日相处,越发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从前的记忆始终是留在脑里的,重重叠叠,分不清哪一份意更真…… “‘湖’字西边是水,以水换日,所以是‘泱’字。”这人低笑,突然解释起那会儿的谜题。 方素抬眼,唐桥渊收回轻捏在他耳垂上的手道:“等我回来。” 语气温柔,方素心中融融发暖,弯眸点头。 唐桥渊又看他片刻,罢了转身离开,与白萍一同去往翡院。 院中寝房内已不再传出吵闹声,白萍在门外止步不前,守礼候着,唐桥渊独自推门进去,霎时便蹙起了眉头。 内里一片狼藉,分毫看不出是一位小姐的寝房,满地皆是碎帛碎瓷,连书架也翻倒在地,夸张得如同历经了一场浩劫。 秦眉莞疲惫坐在床边,几名侍女胆战心惊的站在一旁,见唐桥渊终于赶来,忙向他施礼问安。 唐桥渊摆手让她们出去,行到桌旁拾起横倒的圆凳,悠然坐下,随后往桌上一看,满目空荡荡的,连一个完整的茶杯茶壶也寻不到,开口向床边人问道:“把瓷杯都摔了,你怎么喝水?” 秦眉莞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几日没有好好进食,憔悴又消瘦,好半晌才哼笑道:“表哥还顾我死活吗?” “这么说,你便顾我安危了?”唐桥渊淡然反讽,语意直指“独钟”情毒,毫不避讳道,“你下毒的时候,可有想过我可能会死?” 秦眉莞听得直笑,罢了点头回道:“想过。”她迎着这人了无情绪的眼神,又说,“我当然想过……我想,你若依然不能喜欢我,倒不如死了好……可事到如今,你不还没死吗?我若真能狠心要你性命,如何能轻易给你解药?” 唐桥渊听她强词多理,但管低笑。 “都说姑娘家矜持内敛,脸皮也薄,你怎么就如此不同,我从最初便冷待于你,可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心?” “因为你不该冷待我的,”秦眉莞面上从容挂不住,忽而委屈说道,“小时候你那样疼我,凭什么就不会喜欢我呢?” “你若要听实话,我也不是不愿意讲,”唐桥渊听她提起幼年时的事情,坦诚回道,“幼年体贴对你,是因为身为兄长责无旁贷,除却兄妹情别无其他。除此之外,更因我时刻念着表舅恩情,所以予以回报,但从懵懂年纪开始,你那蛮横娇纵的性子,我就实在没喜欢过。” 秦眉莞面色苍白,听到后面愈发露出自嘲笑容。 其实这些原因她不是没有猜到过,但自己知道与听这人亲口说出来的确太过不同,如今入耳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残忍。 “就因如此,你便看都不来看看我吗?这一回来到麟州,你不许我去主院便罢了,更教我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跟你说上话……倘若我不寻死,你是否还不会来?” “或许吧,”唐桥渊点头,时至此刻已对她不留分毫兄妹情义,冷漠回道,“毕竟你若不寻死,我都忘了你在这里。” “唐桥渊!”秦眉莞彻底崩溃,说起话来再无理性,“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别人都说我才貌双绝,整个麟州城里,有什么人比我更好?!” “方素就比你好。”唐桥渊只怕惹不急她一般,似笑非笑地否定她的话。 然而话一道出,秦眉莞反而安静下来了。她看了这人半晌,笑道:“我就知道,哪怕解了情毒,你还是喜欢他……他真是白白捡了一个好机会。” “也不尽然,”唐桥渊想了想又道,“倘若没有情毒一事,就看我能否遇见他了,如果遇着了,该喜欢的,我还是会喜欢。” “为什么?”秦眉莞极不甘心,“我努力十余年都不能让你动心,难不成换作别的人,你却看一眼就能喜欢?” “没有为什么,何必什么事都要问个究竟。两个人在一起讲的是两情相悦,本来就不该强求。你若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彼此烦扰这么多年了。” “是吗……”秦眉莞轻笑看着他,“可我偏就不讲道理,你越是不愿我就越要缠着你。” “不可理喻。” “表哥现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吗?”秦眉莞不再试图与他说些动情的话,只余下满腹泰然,笑了两声,忽然换了表情,幽幽讲道,“表哥,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曾养过一只兔儿,白白嫩嫩的,被你天天抱在怀里……” 唐桥渊神色微微一变。 “你那时可喜欢了……于是我便割了它的耳朵,戳瞎它的双眼,砍下四肢丢进花园湖里……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东西。” 唐桥渊胸膛狂跳,强烈不安涌入脑中,倏然站起身来,急于赶回主院。方走了两步,又听身后那阴森森的声音笑道:“来不及了……我给过他活命的机会,但只要你接他回府,只要你离开他半步,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你疯了吗?!”唐桥渊怒不可遏,转身几步走向她,狠狠一掌掐住她的喉咙,“不许动方素!” “晚了……”秦眉莞死死按着他的手掌,艰难说道,“我得不到……没有谁……能得到……” 唐桥渊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瞪她,少顷,用力将她摔在床上,再没有精力置喙,快步转身离去。 21 嘀嗒。 滴水声间或传入耳中,方素缓缓醒来,睁眼时头痛欲裂,视物不清。好半晌,眼中交错晃荡的景象才重叠在一起,四周光线昏暗,他仔细分辨一下,似乎正身处一个山洞中。 洞里岩壁微微滴水,空气湿寒,难怪盛夏时候他竟会感到丝丝凉意。 方素稍作回想,不久之前他分明还是在唐府主院中的。 那时唐桥渊与白萍离开,他独自坐在树下等待,期间闭眼养神,正是丝毫没有防备的模样。 不知何时,他隐约察觉身旁有人。 尚未睁眼去看,方素骤然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紧接着浑身发软,很快失去意识。 ——等到此时再醒来,已然置身于陌生之地。 山洞之外模糊能听见人声,方素明白自己定然是遭恶人劫持了,他撑身坐起,四周打量一番,发现自己无处可藏。这洞身极浅,但内里宽敞空旷,倘有人站在洞口来望,那么无论洞中人躲在哪里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藏不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方素抬眼望着洞口处倾泻而入的光线,心绪沉重,觉得自己凶多吉少。 身中迷药,尚有些虚弱无力,方素背靠冰冷岩壁而坐,借此刺激自己,想要更加清醒一些。怎知刚寻得一处不算太过潮湿的地方,洞外便有人走了进来。 “哟,醒了。”来人转头唤道,“大哥,人醒了!” 他这边喊了一声,外边便又有人几步行入。那人要显得更加壮硕,对上方素目光后深深蹙眉,尤为不耐地吐粗话抱怨道:“他娘的……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老二,你他娘买的什么迷药?” “一样一样,”被叫老二的那人“嘿嘿”直笑,明显没什么底气,故意谄媚讨好道,“买那么贵的干啥呢?不一样把人给偷出来了……” 老大怒瞪他一眼,懒得再跟他废话,径直对着方素走过去。 方素心中一惊,往后退了退,直挪得与岩壁间留不出一丝缝隙为止,终于不得不停下,强作冷静地望着来人。 这人蹲下身,粗糙手掌制着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来,恐吓道:“不想多受罪就老实点,老子能让你死得更痛快。” 方素听他话里意思,是安了心要取自己性命了,反倒镇定下来,问道:“你我有过什么仇怨吗?” 眼前人漠然盯着他,虽冷血,神情里却看不出憎恶之意,想来不该是什么仇家,更何况他从前从不与人结怨。 方素想着,不禁出言试探道:“你们是秦眉莞的人?” 这人沉声笑了一下,还是没有回答,松开对他的桎梏。 下颌已被捏得生疼,方素听着那声冷笑,几乎肯定了心里的答案。 倒是另一人显得蠢些,见状大笑不支,得意讲道:“大哥,他还挺聪明的!” “少说屁话!” 老大吼了一句,老二连忙讪笑点头,问道:“大哥,咱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秦眉莞还欠着咱仨一大笔银子,等老三带银子赶来再动手。” “可是大哥,她不是说了,完事才能拿银子吗?”老二又问,“事先也拿了一笔,这是规矩。” “规矩个屁,”老大站起身来走回原处,恨铁不成钢地翻他两眼,恼道,“唐桥渊是什么人?这才半天时间,麟州城里被翻了个遍,你以为咱们动了手再回去拿钱,还能活着出城来?这一回是真玩命的勾当,谁他娘的还守规矩!” 老二恍然大悟地点头附和。 两人对话被方素听在耳里,方素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地却多了几分希望,且当他听到唐桥渊在努力寻找他时,当即便平生数重求生之欲,直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定不让那人失望才好…… 而与此同时,麟州城内的确是一番极不安宁的景象。 唐桥渊手下之人本就多是些凶神恶煞的角色,人分几道,哪还顾得上他人清净,直把整座城掀得十足彻底。可惜尽管如此,依旧无一人寻得方素的半分踪迹。 唐桥渊亲自骋马寻了许久,城外青山亦跑了数趟,但山脉相连,山道回环曲折,哪里都像是人迹罕至似的,终究徒劳无功。 夕阳将近,这世上不能见光之事多是在月黑风高夜里发生的,这人只怕天色暗了,方素会更加危险。 唐桥渊眼中遍布血色,不敢深想方素目前的处境,担心想得太过真切会令自己心神崩溃。他心急如焚,只可笑自己当初说什么日久生情,明明万事都没有忘记,早就深种的情意怎可能会退却半分,更何来再生之说! 不论起因如何,方素从最开始就成为了他心中之最,一旦入心便无法抹去,这是他连根长在了心里的人,倘若遭遇不测,唐桥渊不知道还能如何面对…… ——多想一分,神思便更加溃乱一分。 马蹄不休,胡乱踏在山中。 马背上之人起初还会拉缰引路,到后来几近麻木,双目无神地瞪着前方,直到跑累的马儿识途而返,自行带着他回到城中。 唐府门口,白萍一直焦虑等待着各方消息,如此大半天过去,没听见任何令人安心的话,却等到唐桥渊颓然回来,急忙上前拉马。 唐桥渊回过神来,翻身落地,怀着仅有的一点儿期冀问道:“有消息了吗?” 白萍心疼不已,凝眉摇头。 唐桥渊喉结微微颤动几下,罢了低声自责道:“我把他留在院里两次,两次都害了他,身在唐府都保不了他平安……” 白萍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尽力安慰:“庄主莫急,夫人定会安然无恙,城中还在反复寻找。” 唐桥渊抬了抬眼。 “城外的人呢?” 白萍摇头:“也还在找着。” “只留少数人在城中,其他都去城外,外面山路复杂,人多些能找得更加仔细。” 白萍福身应是,急忙将这人吩咐传下去,命人迅速赶往城外。安排妥当之后,这才迟疑开口,想劝唐桥渊回府中用饭休息,哪知刚叫出一声“庄主”,便听身后传来战战兢兢的话语声。 白萍回过身去,见前来寻她的是前些日新来的两个小丫头中的一人,这姑娘眼里带着畏惧,小心翼翼地施礼唤道:“庄主,白萍姐姐……” “何事?”白萍问道。 侍女不敢抬头,胆怯回道:“白萍姐姐,其实先前表小姐还未被关起来的时候……奴婢……奴婢曾在城西看见过她……她那时正与三人在巷里说话,其中一个奴婢认得,是西边的李痞子……” 白萍听得一怔,禁不住勃然怒斥:“为何不早讲!我曾告诉过你,见着秦眉莞做任何事都要让我知道,你听哪儿去了?!” 侍女当即吓得跪倒在地,哀求道:“白萍姐姐赎罪……是奴婢胆小……奴婢家在城西,只怕被李痞子欺负,不敢多言……” 白萍还要发火,唐桥渊伸手止住她,弯腰将这侍女从地上拉起来,强压心中浮躁,问道:“还有什么?” 侍女垂着眼摇头。 这人耐心追问:“再想想,如果是李痞子三人将夫人劫走,可能会带去什么地方?你只管说,你的家人绝不会受何威胁,若能寻回夫人,我予你家人所求。” 侍女受此安抚,点点头竭力思考起来,但因仍然带着几分害怕,思路一片混乱,好半晌才十分不确信地回答道:“总该是在城外……奴婢只知道李痞子三人赚了银子便会买上酒肉去城外山中吃喝整夜……之所以从不在城内潇洒,是怕醉酒后遭仇人报复……” “山中哪里?” 侍女摇头:“奴婢便真不知晓了……” 唐桥渊胸膛跳得愈快,话到此处追问不出更多,重又翻身上马,向麟州之外急驰而去。 除却本就在山中找寻者,众人也才纷纷赶至山脚下,唐桥渊暂且勒马止步,抬头望望暮色,高声吩咐道:“所有人都上山去,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入夜前寻到夫人者,必有重赏!” “是!庄主!”众人呼应,分散向山中而去。 唐桥渊沿着山道骋马而上,心中充满卑微祈求,恨自己从前为何不焚香供佛,只希望方素能平安无事…… 届时归家,定带他去庙中虔诚叩拜。 22 天色已暗,天际最后一丝红晕消散。 时辰不等人,月夜之下不只是遍山搜寻着方素的众人越渐慌乱而没有耐心,就连劫持其的两名歹人亦同样烦躁了起来。 方素大半日未饮水,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暗中听着洞口两人的对话。 最先传来的是为首那人的声音,那人骂了一句娘,咒道:“老三真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老二闻言也觉奇怪,先是低声念道“该不是卷钱跑了吧”,话落被瞪了一眼,厚着脸笑两声,又急忙安慰道:“大哥别急,你不是说城里风声紧嘛……都不晓得老三见没见到秦眉菀,说不准也是等着天黑才行动呢?” “嗯……”老大声音低沉地应道,觉得有几分道理,重又放下心来,“那再等等,天黑了正好,等人来了咱就动手,解决干净后咱哥仨一起离开麟州,那笔银子够咱们潇洒大半辈子。” “大哥说得对!”老二频频附和点头,抬首看看月亮,心中微微有些发痒,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笑道,“大哥,这不老三还没来吗?里面那个待会就没气儿了,就那么杀了是不是有点儿可惜……” 老大斜眼瞥他。 “你他娘又想干啥?” “嘿嘿……”老二舔了舔嘴,淫邪笑道,“细皮嫩肉的,比勾栏院里的好……” “瞧你这点儿出息,青楼里的娘们儿哪个不比他细皮嫩肉,睡个男的有啥意思?” “大哥你这就不晓得了……意思多着呢。” 老大摆了摆手,懒得同他磨叽,往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要干啥的赶紧,老子在这儿等老三。” “好嘞!”老二又猥琐笑了几声,转身乐颠颠地向洞里跑来。 方素心中不安,在山洞内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但足够察觉到说话之人的意图。他脑中的所有疲惫与困倦顿时都消散无踪,整个人格外警惕起来,双目清醒地望着洞口月光。 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方素顺着岩壁往一侧挪,胃里漫起一股恶心滋味,手掌下意识在潮湿地上摸索着寻求庇护,半晌后抓着一块碎石块在手里,只能把这东西当成唯一能够依靠之物。 来人急促作笑,还没走近就开始松自己衣带,很有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方素抬眼看着他,光线实在太过晦暗,连面上五官都瞧不清楚,只有一片浓重阴影,手中碎石摸索着转动,把稍显尖锐的地方向着外面。 “离我远点……”方素低声开口,喉咙干涩,令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老二已经解开腰带,半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急吼吼往他身上扑,嘴里喘着粗气说道:“唐桥渊喜欢的人,老子也尝尝……你别挣,咱快点儿完事,不让你难受……” 话落一口往那唇上咬去,方素厌恶偏头,被他在侧脸上啃了一片黏糊糊的口水。这人也不计较他躲开的动作,顺着就往脖子上蹭。 方素咬牙忍耐,缓缓抬起左手摸了摸他后脑勺的位置,闭一闭眼,另一手迅速执着碎石块砸来。 他这一下根本不敢犹豫,是求生之举,因而极为迅猛,力气大到令自己都震惊难料。伏在身前之人仅仅是一声闷哼,随后便没了动静,身体沉沉地坠在他身上。 方素浑身颤抖,低低地喘着气,好半晌才强自压下心中恐惧,也不管这人死透了没有,用力将他推开,拾起袖摆使劲儿地擦拭着脸上颈上湿漉漉的唾液。 右手一直在战栗不止,但也一直死死攥着手中石块不放,他脑中一片翁鸣,不知努力了多久才松开手指让手中物落下,随后在黑暗中摸向躺在地上那人的身子,循着白日一眼之下的印象,在腰间找到一把锋利匕首。 方素扶墙站起身来,双腿打颤,将匕首抽鞘握在手中,悄悄走向洞口。 洞内阴湿,地上难生草木,但洞外便不一样,遍地都是山中野草。如今夏季正是茂盛之时,走上去簌簌作响。方素不知另一人此刻究竟在离洞口多远之处,只能徒劳躲藏等待,不敢贸然行到外面。 他清楚知道,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明显结实许多,正面碰上自己难占优势,因此必然不能出去。但反言之,如若他一直被困洞中,待到不知何时那两人口中的老三来到,自己的处境定又更加危险。 方素进退两难,在这阴寒洞中又冷又怕,正颇为无措的胡乱猜想时,忽然听洞外踩草声沙沙作响,有人向内快速跑来。 方素神思一凛,听来人带着几重火气,急切吼道:“老二!你他娘快出来!老子瞧见山里来了好多人……” 老大跑进洞中,刚迈入一只脚来便感到事有蹊跷,但不及深想,躲在暗处的方素忽然手握匕首袭向他。这人天性警惕,竟极快地反应过来,侧身一躲便无事躲过,紧接着额露青筋,狠狠攥住方素的手臂。 方素心下一凉,还欲与之挣扎抗衡,但眼前之人实在力大无比,且此时怒极,按着他的脑袋便往粗糙岩壁上砸去。 方素脑中霎时嗡得一响,只觉得疼痛入骨,眼前阵阵发黑发暗,似乎有温热液体从额角漫出,往下流淌。 “他奶奶的……”这人握拳抬手,恨不得当场将他打死。 此刻的方素已倍感虚弱,但心中想着那句山里来了人的话,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力气,被钳制着的手臂竟使出几分力量来,盲目找着方向,将匕首一击刺向这人。 老大吃痛咒骂,拳头一偏仅是打到他的肩上,更一时松了对他的禁锢,方素只觉时机正好,顾不得头上伤口的疼痛,挣出手臂来,手里匕首一下一下胡乱无章地挥向他,也不知究竟划中了几刀。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不知自己还在与他纠缠什么,急忙转身向洞外逃跑。 身后人捂着伤口追来,但似乎是方才一下被伤着了要害之处,血流如注,愈跑愈是痛苦,脸色苍白,未追上数步便身体沉重地栽倒在地上。 方素听着身后的重物坠地声浑身一抖,缓缓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回头,待瞧见那人一动不动的身体时才终于彻底获救般闭了闭眼,顿时力气散尽,匕首无力地掉落到地上。 额上鲜血还在往下流淌,方素如木偶静立许久,脑中空无一物。 很久之后,身后一点点地传来喧嚷人声,大概是有人发现了他,接连呼喊起来。 方素分辨不了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只是愣愣地站着,直到有马蹄声疾驰而至,来人翻身下马,快步行向他,未说一字便将他用力抱入怀中。 他轻轻一颤,总算极为缓慢地抬眼看去,瞳中映入他人熟悉模样,却半晌反应不过来是谁。方素眼里的水雾一重重地蓄积着,过了一会儿混着血水一同往腮下流淌。 “素素……”来人声腔不稳地低语,借着月光满怀后怕地看他模样,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他面上血迹。 方素听着他的声音,嘴唇哆嗦着开口说道:“桥渊……我杀了……杀了两个人……” 唐桥渊低头吻他扑簌簌滚着泪水的双眼,安抚道:“别怕,没事了……” 方素不停地点着头,慢慢地在这人的臂间冷静下来,只觉得脑袋又沉又昏,不觉一点点地松懈下力气,整个人倚靠在唐桥渊的身上,最终失去意识。 唐桥渊心疼如绞,抱他上马,带着人疾驰回城。 天色已入暗夜,然而麟州城内唐府主院却灯火明亮,院中侍女来往忙碌,换着清水棉帕。 寝房之内,大夫凝眉坐在床边,正替方素清洗额上伤痕,罢了仔细上药,小心翼翼地裹上洁净纱布。 唐桥渊将方素右手握住,见方素分明已昏昏入睡,手指却依旧紧紧把他捏着,眉头紧蹙不解,明显是受极了惊吓,仍在担惊受怕之中。他不禁感到万分自责,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却又隐隐庆幸,觉得方素可算是在一日之内找回来了。 但唐桥渊不敢深想。 那会儿在山中,他听清了方素颤抖着说的那句话,知道方素竟是以一己之力杀了两个歹人…… 方素明明是格外瘦削胆怯的人,唐桥渊虽想不到他如何能够做到此举,但却能猜得当时情景——如若不是万分危急,定不会逼得他铤而走险,以命相博。 唐桥渊眸色翻涌,视线凝在他透着血色的纱布上,更不敢去想,自己已然晚到了一步,倘若再更为晚些,那么方素该如何带着这般伤势独自走下山来…… 他越想越是感到懊悔无及,手掌愈渐施力,仿佛如此便能将方素攥得更紧。 房中大夫已书好药方,白萍上前接过,趁夜随他去取药。 唐桥渊一字不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守着,并没有要睡的意思。他这一坐便是许久,待到白萍已取药煎好,也依旧是那模样。 白萍端药上前,低声宽慰两句:“庄主不要太过心忧,夫人已经化险为夷……大夫说了,夫人额上伤口未伤着什么要害,明日便能醒了。” 唐桥渊喉结动了动,没说什么,缓缓点了点头,罢了将方素扶起抱在怀中,接过药碗,半勺半勺地小心喂饮。 白萍无言在旁站着,待到那一碗药水好不容易尽数喂下,这才又道:“庄主还是早些歇息。” 唐桥渊将空碗递他,终于开口问道:“秦眉菀如何了?” “还关着。” “给我关好,”唐桥渊抬头,眸里怒火重重,“明日一早,我再去会她。” 白萍施礼应是,听这话便知此人今夜是打算彻夜守着了,也不再劝说,端碗退出房去。 房中只余寂静,唐桥渊小心护着方素躺下,俯身轻吻他唇角。 23 翌日清晨,白萍早起,亲手熬好汤药送去唐桥渊房里。 房中灯烛仍然灼灼燃烧着,尽管天已转明,但房内那人却仿佛浑然不知,维持昨夜那般姿势在床边坐着,低头将目光覆在方素面上。 白萍看得不忍,动作轻缓地行上前去,将药碗搁在小几之上,只怕忽然说话会扰着这人,便将声音放得极低,唤道:“庄主,天明了。” 唐桥渊缓了缓神,转头看她,疲惫之色尽显眼中。 “把药给我吧。” “还有些烫手。”白萍回道,弯腰拿小勺匀着药汤,体贴吹了片刻才送到这人手上去。 唐桥渊将方素抱起,如昨夜般仔细喂他服用,白萍在旁看了一会儿,觉得此时时机更为合适些,于是开口告诉他深夜里发生之事。 “庄主,奴婢醒后听人传话,说是李痞子抓着了。”她话落一半瞧了瞧唐桥渊的神情,见他不算太过阴郁,才又问道,“您以为如何处置为好?” 唐桥渊闻言点头,实则没几分心思深想。 昨日方素还未被找回时,他尚且咬牙切齿地恨过劫走方素之人,无数遍在脑中想着,待捉到那几人之后该如何残忍折磨才足以解恨,但时至此刻他只关心方素何时才能安然醒来,身心俱疲之下仅简单吩咐道:“杀了吧。” 话落又沉默继续着手中动作,待到汤药饮尽,如待珍宝般扶他躺下。 唐桥渊拾起方素右手轻轻一吻,未如昨夜那样一直握着,将那手收进被里,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天色,想要趁早处理旁事,却不敢再掉以轻心,对房中姑娘谨慎交代道:“白萍,我去翡院,你留在房内照看夫人,半步不要离开。” 白萍自然明白这人心中余悸,当即施了施礼应道:“庄主放心,奴婢一直在此候着。” 唐桥渊闻言颔首,又探出手去,以手背轻抚方素脸庞。 临行之前,这人仔细阖上房门,有意叫来数位仆从,直把院里院外围得密不透风,总算得以放心离去。他如今把方素护得周全,但心里却越发自责,只觉得若能早些如此,又何至于让方素遭遇昨日险境。 唐桥渊想来想去,还是最恨自己多年来对于秦眉菀的一再容忍,倘若不是为了心中愚孝,不为替父报恩,他早该在幼年时便与秦家彻底断开牵连——秦眉菀自小不是善类,当年那只无辜兔儿惨遭毒手,竟没让他更为警醒…… 这人想得心中阴霾重重,迈入翡院时便觉此地阴寒无比,尽管里里外外守着不少人,但分毫没有喧闹,反倒更衬得这里幽静寂寥。 唐桥渊不发一言,径自入院,推门便走入秦眉菀的寝房之中。 房中人还似昨日模样,只是鬓发乱了许多,呆呆地伏在床上,远远看去难辨是睡是醒。唐桥渊行近,手掌捏着床上女子的胳膊,毫不怜惜地将她掀了半面身子。而秦眉菀未觉惊吓,双眼竟是睁着的,目里含着冷笑看向他,神情万分麻木。 唐桥渊话到嘴边吐不出来,只怕一开口便压不住怒火,会忍不住活生生把这歹毒女人扼死在手掌下,他半敛着腥红双目,眸光似要把她看穿,看了半晌,竟把秦眉菀看笑起来。 秦眉菀一声声无比诡异且刺耳,似笑似哭,而后嘶哑着嗓音咒道:“唐桥渊,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的好夫人不是被你救出来了么,嗯?你是要杀了我给他泄愤,还是说他终于死了,因此才来报仇?” 唐桥渊死死盯着她,不听她话里所言,只是兀自平息着心中恨意,待到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才神色晦暗地说道:“我来杀你。” 秦眉菀神色不改,近来数日接连少眠,原本精致的眉目失了神采,面色带着几分黯淡,话里嘲讽道:“那你杀了我呀……你不是早就该杀了我吗?你若十几年前便动手,那只兔儿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不忍睹……表哥,你听过兔子的惨叫声吗?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奇妙,它被割下……啊——!” 一声惊惧尖叫忽然截断话语,秦眉菀瞪大双眼望着居高临下撑臂伏在上方之人,面旁一道匕首深深扎进铺里,就在方才一瞬间极速刺来,浅浅划破她的耳廊。 秦眉菀惊呼之后一时发不出别的声音来,再不能从容说话,胸膛起伏不定,颤抖低喘。片刻后耳上的刺痛才迟迟传来,她哆嗦着手指小心去摸,随后看着指上鲜血,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人,嘶声怒吼道:“唐桥渊!你当真要杀我?!你怎能杀我!我是你表妹……我爹可是有恩于你唐家!” 唐桥渊眸光卷着汹涌暗潮,竭力攥着脑中少有的理智,但凭她吼叫,等她闹到无话可说时才沉沉回道:“表舅对我有恩不假,但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唐府中都做了些什么,你该比谁都清楚……我忍你至今,若‘情分’二字能论斤衡量,也早该偿还干净了……这一回是方素逢凶化吉,但假如他当真遭到不测,那这匕首定已要了你的命……秦眉菀,我今日给你一条命,从此与你秦家再无半分瓜葛。” “你说什么……唐桥渊……你怎么可能偿还得干净!”秦眉菀似已疯狂,根本不肯细思他话中意思,一声更比一声尖厉道,“若不是我爹慷慨解囊,姑父与姑母早该流落街头了,哪还有你如今的安逸日子!你还不了!” “不错,”这人听罢不觉有愧,回道,“倘不是舅父相助,我唐家如今何至于富贵更甚于他……我兴许早已是贫穷人家的孩子,吃不得生鲜海味,穿不得锦衣华袍,却能安然守着心爱之人,不必担心他会否遭人毒害。” 秦眉菀听得一愣。 唐桥渊目光冷似寒冰,又道:“于我而言,孰轻孰重,你明白了吗?” “不……我不会明白,唐桥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不认我……” 秦眉菀不断摇头,这人不顾,兀自讲道:“我会即刻命人送你回柳城,也会让人亲口告诉秦老爷所有事情。” 此话一出,屋中骤然一静。 秦眉菀口中呢喃止住,耳中落入唐桥渊道出的陌生称谓,霎时面如死灰,满是绝望之色。 “从此往后,你若再敢踏入麟州城半步,就别怪我反咬一口,让你整个秦家连府邸都保不住。”唐桥渊话说了不少,怒火渐渐发泄出来,他慢慢抽出匕首,站直身子离她远些,嘴里继续无情讲道,“秦老爷大可以认为是养狼为患,但我忍到如今地步,自问无愧于心。” 秦眉菀落下眼泪,心中仍然十分不甘,自床铺里狼狈地坐起身来,想要伸手扯住他,到如今什么认错服软的话都说得出口,却终究已徒劳无用。 唐桥渊厌恶看她一眼,片刻不愿多留,转头行出房间,向院中人吩咐道:“即刻备车压这女人回柳城,连同她的侍女一同扔回去,若有一个再敢来到此地,一律不留性命!” 众人恭敬应是,秦眉菀颓坐屋内听着他冷漠言辞,彻底心灰意冷…… 烦扰后事终于理清,如今碍眼之人不在,唐府重归曾经模样。 本该平静宁和,府内人却依旧感到惴惴不安,纷纷垂着脑袋忙碌各自琐事,尤其是主院仆从,各个心怀惶恐。 一日时光转瞬即逝,天色已再入深夜,整一日来唐桥渊都等在床边,可本该醒来那人却仍自沉睡昏迷,唇色苍白,情况未见转好。 白萍急急赶去请来大夫为之诊脉,老先生拧眉查看方素的伤势,动作仔仔细细,无所疏漏,好半晌才确信言道:“唐庄主莫急,夫人确乎无碍,明日总该醒来了……” “无碍,为何不醒?”唐桥渊强忍不发,声音却极为不稳道,“先生昨日说了,他今日会醒,待到此时又说明日,倘若明日依旧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大夫额角泌出细汗,对此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重复劝说道:“唐庄主再耐心等待一日吧。” “庄主,”眼见这人愈要发作,身后白萍及时唤他,连忙宽慰道,“夫人该算是否极泰来了,您莫要胡思乱想……” 唐桥渊欲出口之话止住,听着那句“否极泰来”,勉强寻回几分理智,重又冷静下来。 他心疼望着方素,静默片刻后,低声送客。 白萍福身,同大夫离开,顺手为这人掩上房门。 唐桥渊手掌覆到方素脸颊之上,只觉这肌肤虽温暖,但缺了几分血色,却不知自己连日未睡,其实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体极度困乏,然而双眼不欲合上,唐桥渊只想时刻都把方素看着,期待哪一刻能见他睁开眼睛。可这希冀怀了整日,仅是令他越渐失望且焦躁而已,心底里也不是不知方素终究会醒,但就是忍不住担忧害怕,脑中难以克制,一遍遍地猜想着方素在山中时所受的遭遇,想到最后神思几欲崩溃,若不是低声念着方素名字,恐怕已至癫狂。 “素素……”这人声音低哑,轻声与他说话,仿佛如此便能少些忧虑,自嘲道,“大夫都说你该醒了……你不肯醒,可是与我生气?倘若你气我将你独自留在院中,你便醒来罚我,如何都好,我都认罚……” 床上之人不知回应,双眼紧闭。 唐桥渊弯唇苦笑,不去想自己能撑至何时,只想守到他苏醒为止。 又是一夜沉静而逝,床畔人如磐石静坐,不过短短数个时辰,满头青丝竟徒生几缕华发。 ——谁知相守白头,竟可轻易得来。 24 天未破晓,晨阳将升,昏睡许久的方素终于缓缓转醒。 床边人双眼混混浊浊,初时还未回过神来,直到方素半启半合地掀开眼帘,视线越渐清明之后,转眸看他。 顷刻间,这人便骤然清醒过来,喉咙太过干涩,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音,紧紧握住他的手。 方素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有一种长睡初醒的倦怠感,额角伤口涨疼,令他逐渐回想起昏迷前的事情。那时画面一幕幕过在脑中,心里顿时又涌起不安,下意识反握住这人手掌,他虽没什么力气,却把这当作是唯一救赎,低唤道:“桥渊……” 唐桥渊坐了这么一两天,此时终于和衣而卧,仅仅脱去鞋子,隔被将他抱住,哑声哄道:“素素别怕,我们在家中……没事了,你醒来就好,我等了许久……” 言语无章,方素听着,这才恍然有所意识,望着熟悉帘帐,总算有了死里逃生的余幸。然他心中蓦然腾起的惊讶与怔愣却不是为此,而是缘于方才听到的熟悉语气。他循着几分力气缓慢地侧身,耳里那声称谓不散,暖进心里。 方素探手抚上唐桥渊憔悴侧脸,借着明亮烛光看他,视线留意到他发顶上的刺目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嗯?”唐桥渊瞧不见自己样子,覆着他温暖手掌轻轻摩挲。 等不着回答,然而方素却没有移开眼去,目光始终停留在原处,甚至担心自己是否看晃了眼,愈将眸子虚敛几分。唐桥渊见他如此也心生疑惑,总算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撩过一片发束来,意外瞧得其中竟混杂着几缕银白颜色。 这人略作惊讶之后禁不住声声低笑,往前蹭了几寸,干燥双唇从方素眉间吻下,沿鼻梁吻到唇上,温存许久,罢了低声答道:“我的素素总不肯醒来……我独自无趣,只好走神思索着心中疑问……如此想得太入神,竟把头发都想白了几根。” 方素不知晓自己昏睡时唐桥渊究竟如何急躁,心疼问道:“桥渊……你想什么竟想成这样?” 唐桥渊话语微顿,目里含笑望他。 “我想,那时身中情毒,究竟是如何喜爱你。” 此话出人意料,方素闻言身体一僵,一时间掩不住眼神中的紧张难过。唐桥渊将他连人带被往怀里更拥紧一些,又叹息问道:“那时可比现在还要更加深爱?” 话落满室寂静。 方素脑里耳里皆在鸣响,这一句问语回环数次才喻意明晰地袭上心头。他禁不住眼眶发热,鼻头酸酸涩涩地感到难受,伤口本就隐隐胀痛,这一瞬的刺激之下更觉头疼欲裂,又是甜蜜又是难耐万分。 “桥渊……” 满心话语无从出口,方素只小声呢喃着喊他名字。而这人剖白之后也不多言,带着数重怜爱时不时在他眉角浅浅落下亲吻,气氛一时宁谧美好。 晨光乍亮,窗外暗色倏然映出一片绯红。 方素侧眼望过去,喜悦难抑,什么灾劫险境、恐慌后怕,尽数丢下。想起当初一身红衣与这人陌生相视,饮下合卺,到如今心意融通。此间诸事时日尚短,但仿佛已历过千重难、万重劫,且如此之后,才终于真正拥有。 ——是当真拥有。 方素已不会再感觉有分毫的患得患失,不只是因为这人明确道出口的情意而已……而是他忽然便觉得,恐怕整个世上都不会有比他更爱唐桥渊的人。 他无愧于唐桥渊的真心善待,亦无愧于上天的恩赐。从前灾劫皆可看作命中考验,让他拥有敢于与这人相守的勇气…… 躺在身旁之人松懈身心,已在转眼间疲惫却安然地入睡,方素伸手靠近,轻轻握住他一丛青丝,捧在手心细看,滋味难言。 又过了一会儿,天明后的廊外传来足音。 房门轻响,行入室内的依旧是白萍,姑娘捧药上前,目光转向床铺时惊讶驻步。方素偏头看她,将手指竖到唇边,对她弯眸浅笑。 白萍端着药碗在原地静立小片刻,随后感慨露出笑来,行近后将药碗搁到矮几之上,施礼低语道:“夫人昏睡时只吃了极少的流食,奴婢去厨房熬些小粥。” 方素确乎是饿了,感激点头,轻道一声“好”。 待这姑娘出去以后,他终于坐起身来,简单动作却如同耗费半身体力,坐起后甚至眼前发暗。方素捂额缓了片刻,替唐桥渊盖上一层薄被,小心翼翼地越过他端来汤药服下。 药虽苦口,却正好解了口渴。 方素饮罢便靠坐在床头,已无半点儿睡意,但因乏力而着实不愿下床。肚里空空如也,心想自己这样虚弱多半是被饿狠了。 刚想了不久,白萍竟又忽然回来房中,手中端来一碗糖水鸡蛋,仔细递给他道:“夫人先掂掂,粥会慢些。” “多谢白萍姑娘……”方素饮过温热汤药,嗓音舒适不少,诚心向她道谢,随即又问道,“白萍姑娘,我这回睡了多久?” “一日有余,”白萍顺眉低语答过,转而戏语回道,“夫人如今为何还与奴婢如此生疏?” 方素手捧瓷碗,闻言尴尬红了红脸。 白萍颇觉有趣,倒不再捉弄他,明白这人有多么腼腆,也不真要等他回答,安安静静地行礼退下。 方素抬眼看她离去身影,又垂眸望向热气腾腾的糖水,满足弯唇。 这一日临近申时,唐桥渊才补足了一场好觉。 这人睁眼便寻方素,但见床上无人,顿时心头一紧,蓦地掀被下床。然而房中寂静,竟也没有方素身影,唐桥渊心急如焚,顾不得衣衫是否凌乱,正要快步行出,忽然便听得帘动声。 方素自外走进来,目光与他对上,呆呆地眨了眨眼,笑道:“桥渊,你醒了?” 唐桥渊心跳难平,走上前抱他入怀,紧紧地用手臂箍着,情绪缓和后问道:“素素去哪儿了?” 方素弯眸,回抱着他,却羞于回答,颇有几分迟疑。 “就……出去了小片刻,怎知你就醒了……” 这人不能放心,浑然察觉不到方素的为难,依旧问着:“出去哪里?”说话时垂首看着他,眉间眼里皆是担忧。 方素不忍他挂心,不得不红着脸低声回道:“唤人烧水,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 唐桥渊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低声作笑,偏还故意在他颈上嗅一口,看他脸色更红,讲道:“怎么还是这样好闻?” 方素推了推他,却没当真用上半分力气。 唐桥渊心觉愉快,片刻后见那绯红的面色忽而退下红晕,霎时掩下笑容,紧张又问:“不舒服?” 方素闭眼摇头,身体前倾,借力偎在他身上歇息了片刻,故作轻松地回道:“无碍,只是稍稍还有些头痛。” 这人听罢很是心疼,抚着他脑后白纱,将身体微不可察地侧动半分,以避免压着他额角伤口。 唐桥渊此时又回想起当日危急,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方素独自面对过什么,却绝不敢问出口来,只怕方素再回忆起心中恐惧。 他心有顾虑,因而沉默不言,只缓缓抚着怀里人的后脑,怎知过不一会儿,方素倒主动同他提及此事。 “桥渊,我杀了两个人……”方素开口便是此话,虽不同于当日的崩溃胆寒,然而语气中依旧带着低沉气息,更多的便是茫然失落。 唐桥渊听得分明,摇了摇头,不怕把话说得太过阴狠,直白安抚道:“你即便不杀,他们也会死在我手里。” 方素沉默,暗自想着什么。 这人只当他难以接受,因而耐心等待,没想到半晌后竟听他说出令自己无比诧异的话来,且平平静静,早无惊惧。 方素道:“如此想来,还是我亲手……更好……能让你少些忧虑,不至于觉得我那样脆弱不堪……”他说着,抬头望着这人模样,又道,“起码信我也能保护自己,少费些心神,少生些白发。” 他话里含情,令唐桥渊胸中温暖,仿佛有暖阳铺洒心间。 少顷,这人含笑吻他脸颊,温柔却坚定回道:“我信你能保护自己,却也不能放松警惕,从此以后定要将你护得更加仔细……至于几缕白发算得了什么?这不过是个开端,往后一生日夜相守,终有一日守你白头。” 青丝转白,从来不是苍凉事,千丝万缕皆是缠绵情意。 方素把这情话听到耳里,弯眸露笑,颇觉幸福。 25 额上的伤过了约莫一旬才见好,唐桥渊最后一次为方素解下白净纱布,见那一块伤口已彻底结痂,总算松了口气。 这人心疼揉揉那旁边完好的肌肤,问道:“还疼不疼?” 方素摇了摇头,唐桥渊不敢当真碰上去,他自己倒毫无顾忌,伸手拿指腹轻轻触摸,回道:“按着有点疼……但未再感到头痛了。” 唐桥渊蹙眉,急忙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话里隐隐带着责备道:“别去碰,才刚拆了纱布,不知还要养多久。” 方素弯唇,没有反驳,对他点头回道:“我会小心一些。”话落暗自想着脑中倏然浮现的旧事。 所回忆起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方素那时可怜,而现在回首只觉好笑而已,不过纵然再觉有趣,眼下他看着这人如此紧张的模样,都不忍把这故事说出口来,以免令其心疼。 方素想说的是小时候被罚跪的事情,他忘了当初被二娘惩罚的缘由,只记得天已入夜,他困乏不堪,却仍被罚了个通宵,在门外院里反省。 跪着跪着,小小年纪没有足够耐力,方素很快便打起了盹儿,脑袋一抖一抖,最后身子“噗通”一下倒下去,额头摔倒泥土上,好巧不巧被一块粗糙小石子割破了一寸皮肤。 方素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方父起身出来看,这才忍不住把他带回房里休息,而他的二娘见他脑袋上流着血珠子,瞪了一眼后也不再继续为难。 明明摔破了头,年幼的方素却觉得走了好运,终于能睡到床上。头上摔破的地方没有花钱买什么金贵药膏,仅是草草地敷了几片方父从林里摘来的药叶子,不知不觉竟也完好如初。 如今即使仔细去看,也瞧不出半点伤痕。 方素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抬手,往回忆里的那地方摸摸,转眸向唐桥渊问道:“桥渊,我的伤口不浅,往后会留下痕迹吗?” 唐桥渊看他刚才走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刻闻言不禁一笑,在他伤口旁边亲一下,回道:“大夫说不会,我虽不知究竟会如何,却觉得留与不留都无甚所谓。” “嗯?”方素露出犹疑神色,不是十分认同。 他不是女子,不会在意自己是否面相俊秀,然虽如此,他亦不愿自己变得丑陋古怪,更何况如今有相好之人在身边……在他看来,唐桥渊仪表堂堂,本就值得上更好的人,方素不希望自己站在这人身边时总不愿抬头,只怕露出疤痕会令其颜面无光。 方素心里如此作想,嘴上不经意便说了出来:“额上留疤,别人看着都会害怕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唐桥渊托着他下颌转头看来看去,作出凝神细思的神情,罢了故作正经,回道,“害怕不会,倒很有一番特色,我可以改口叫你‘丑素素’。”这人说着,故意抬手挡住他一边脸颊道“这是美素素”,随后立马又换一边乐道“这是丑素素”。 “咦?这么好的素素,我竟然有两个。”唐桥渊笑着把他往怀里抱。 方素忍俊不禁,敛不住满目笑意,被他抱紧时伸手环住他后背。 心中甜如饮蜜,他经历过幼时悲伤与他人兴许一生都不会遇着的险境,因此如今心存感激,惊喜着为何偏偏就是他,能得到这样的唐桥渊。 方素舍不得放手,听唐桥渊此时玩笑开过,温柔哄着:“我的素素最好看,就算留下疤痕,也最好看。” 这人道罢,俯首在他发顶一吻。 方素不想打破眼下的怡人氛围,却终究忍不住动了动,离他远了几寸之后犹疑回道:“桥渊,我有几日不曾洗过头发了……” 唐桥渊微愣,罢了扬眉笑出声来,心想他的方素从前明明不会这样说话。就在十几日前,方素都还会为烧水沐浴而尴尬脸红,没想到现在竟也能这样捉弄起他来了。 这人笑了许久,伸手摸摸方素“几日不曾洗过”的头发,颔首道:“那还是我替你洗,不过天色晚了,正好一道沐浴了。” 方素点点头,唐桥渊下榻起身,去院里唤人烧水,走到廊外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敲一敲窗又道:“素素,既然已经拆了纱布,明日便出外走走,你也在这府里困了小半月了。” 方素当下答“好”,只因习以为常,鲜少对这人说一个“不”字。等到外头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他才缓缓一愣,又想起额上的疤来,总归还是有些不欲给陌生之人瞧见…… 正烦恼着,又有人声渐近,片刻后房门被轻叩推开,姑娘行到帘外后停下脚步问候:“夫人,奴婢给您端药来,您若方便,奴婢便进来了。” “好,”方素颔首答应,白萍掀帘而入,弯眉将汤药送到他手上去,听他腼腆接道,“有劳白萍姑娘。” 白萍习惯了他话里的客气,心知他只是生性如此,并不是疏远的意思,因而不像曾经那样捉弄他,仅笑着回一句“夫人客气了”。 药碗捧在手中,方素沉默看了看,索性也不用那瓷勺,端碗快速饮下,苦得直皱眉。 白萍在旁看得轻笑,接过空碗后问道:“夫人可要尝些蜜饯?奴婢去为您取些。” “不必了,”方素摆手,“苦一苦就好了……白萍姑娘,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我额上伤口结痂了,也不再头昏脑胀,今日拆了纱布,已经好了。” 他把话说得认认真真且颇有些委婉,但内里意思仍然瞬间便被人精儿似的白萍给听了出来。这姑娘无声一笑,越发觉得方素虽聪明,但许多时候都格外单纯,什么心思都能摆在明面上,方才几句看似简单陈述,实则就是抱怨诉苦,不想再喝这药汤了。 白萍有意不拆穿,也如他一般认真回道:“伤口确是结痂了,不过却算不得好,夫人还需好生养着,汤药还剩几副,还当仔细服用。” 方素期待的双目里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不再说什么,乖顺地点点头。 白萍“噗嗤”一声,急忙抬袖掩唇,乐得不支,实在不忍再欺负下去,安慰说道:“夫人再忍耐数日,奴婢以后送药过来都给您带些蜜饯果子。” 然而她不安慰还好,如此一安慰,方素反而羞得双颊泛红,暗藏的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穿,想他十八、九岁的年纪竟还害怕苦药,更甚者,居然还是被一个姑娘家给发现了,真是太难为情。 方素垂着眸子抿唇不言,白萍担心再笑下去会令他更加窘迫,有意岔开话道:“对了夫人,白日时庄主曾向我提及,说是夏日气候越发炎热,该为您添些更加轻巧单薄的新衣。您刚来的时候衣裳都是随意备下的,如今再行添置,还是问问您的喜好。” “嗯?”方素果不其然被引开了心思,抬眼望着她,摇头回道,“我都好,还是随意一些吧,不必考虑我的意思……” “倒不能不考虑,”白萍笑道,“您喜欢的,庄主才觉得满意,否则再好的东西,他都能给扔出院子去。”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方素却骤然紧张,连忙回道:“那便添些浅色的吧……我都喜欢,扔了多可惜。” “是,”白萍闻言福身,顺眉应道,“奴婢记下了。” 方素听着她话里笑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觉白萍又趁他紧张时候将他善意捉弄了一番——什么扔出院子去,他正用着的那些衣物不都好好地在柜子里? 方素无奈看着身前这姑娘,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恰逢此时,去外唤人烧水的那人回来了,白萍侧身,在唐桥渊进来时对他施一施礼,带着空碗离开房间,留他二人独处。 唐桥渊坐回榻上,把方素披散在后背的长发拢到一侧身前,伸手摸摸他颈后,看他是否感到闷热发汗,但觉掌心温热,却不见汗渍,便直接问道:“素素热不热?” “这时辰了,不会觉得热,”方素摇头,“日中的时候稍微有些闷,不过我不常发汗,不会感到粘腻难受。” “但总会不舒畅的,”唐桥渊笑道,“往后日中的时候,你若嫌闷,便叫人去冰窖凿冰,凉些绿豆汤给你喝。” 方素从未听过什么冰窖,霎时露出好奇神色。唐桥渊瞧了出来,笑道:“明日带你去看看。” “好。”方素愉快点头。 沐浴热水还未备好,唐桥渊与他一同等着,闲得无事又问道:“素素方才同白萍聊了什么?” “嗯……白萍姑娘说,要添置一些夏衣给我,”方素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回道,“桥渊,我身上穿的就挺薄,其实不必再添。” “要的,”唐桥渊满脸正经,“我有两个素素,一个人的衣裳就不够穿了。” 方素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记起了这人半晌前讲的趣话,笑出声来前便被这人揽着亲了两下。 “什么都要双份的。” 方素低声笑个不停,片刻后轻轻捏着他食指,低声回道:“但我只要一个桥渊就够了……” 唐桥渊弯唇,反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将十指紧扣。 26 仆从抬着几桶热水入房来,倒入浴桶,屏风后袅袅腾起薄雾。 方素走近,左手拾着袖子,另一手触碰水温,稍微嫌这浴水热了点,心说再等等,怎知身后人忽然拥住他,探手在身前解他衣裳。 “桥渊?” “嗯,”这人低应,未掩藏心中欲念,偏头含着他耳垂轻轻地啃咬,身体自后越贴越紧,哄道,“早些洗了……” 方素痒得轻笑,扭头想躲,但腰身被紧紧搂着,挣不动几寸。 这人亲便亲了,偏偏还有意捉弄一般,非要弄得他酥麻难耐,声音沉沉地陪他低笑。夏衣没有几层,很快便被解得松松垮垮。 方素按住唐桥渊摸在自己腰侧的手,总算阻止道:“水太热了,再等一会儿吧……” 唐桥渊却觉得正正好,回道:“夏日也该泡泡热水,洗凉了反倒不好。”说着便真把他的衣裳给扯下去,随后是单薄亵裤,把方素给剥得干干净净。 浴桶旁的空气都是湿湿暖暖的,方素不冷,脸颊被熏得一片红。唐桥渊最喜爱他如此表情,手掌在温暖侧脸上抚摸片刻,揽他转过身来,牵着他的手放在腰间,意欲明显。 方素从前总羞于配合,向来不拒绝亦不主动,这一回却仅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手指,随后动作温柔,一边仰头迎上这人的亲吻,一边为他宽衣解带,任细滑衣料层层堆落在地上。 唐桥渊颇觉心软,还留着第一回与方素洞房花烛的记忆,那时虽中情毒,画面有些虚渺不实,但内里情愫却令他倍感清晰。只要一想到方素那般青涩又顺从的样子,他便禁不住浑身发热,直想好好地与之温存。 ——而自毒解之后,决定不再克制欲念的想法,竟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涌来。 如今唐桥渊已能认清自己的深重情意,是习以为常了也罢,日久生情了也好,总之不论在迷惑茫然、还是思绪明朗之下,他都一直是爱着方素的,且爱上之后便从未忘记。 方素曾以为自己失去了他,离开之后却又极快地被他接了回来,那时两人之间一切如常,但双双心知肚明,明白在这表象之中始终夹杂着几分不可捉摸的异样。直到后来方素遭遇险境,唐桥渊才终于幡然醒悟,明白自己试图付与真心的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只因他本就深爱方素,真心不曾收回过片刻,从来都爱到无可自拔…… ——于是再然后直至如今,两人的心意彻底袒露,相处起来更比从前如胶似漆,只怕腻不死府里众人似的。 唐桥渊看着方素,随时都想吻他、碰他、与他亲热,但方素额上有伤,时而头痛,这人心疼不已,只能暗暗压住心中欲望。夜晚时在床铺中亲吻缠绵,也都在擦枪走火前戛然而止,唐桥渊总是抚着方素后背待他缓下气来,哄他睡着,随后才独自淋一淋凉水,自行消火。 方素不言,却是什么都装在心里。 因而到今日方素的伤势终于好了不少,不想再忍耐下去的便不只是唐桥渊一人了。 方素闭眼与之亲吻,舌头主动探入这人嘴里,唐桥渊手臂一紧,含着怜爱片刻,沉沉叹着抱他入浴桶中。 微烫的浴水裹住身体,本就是盛夏,方素被热得脸色愈红,周身白皙肌肤都泛出一层粉来,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向来不爱发汗的他竟也自颈上漫出细汗。 方素被暖得无力,靠在唐桥渊肩头,任他双手在身上抚弄,心里装着浴桶不够宽敞的念头,觉得恐怕不太方便的时候,身旁这人竟转眼便收敛下了极度暧昧的气息,体贴又仔细地扶着他侧了半面身子,执木勺舀水缓缓淋到他发上,替他清洗起头发来。 “你仔细着伤口。”唐桥渊哄道,只怕他忽然动脑袋。 方素闻言一动不动地倚靠着他,受伤以来已不是头一回如此,自然知道如何能小心一点。他微敛着眸子惬意享受,整颗心似要被暖化了,满足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唐桥渊动作格外温柔,弯唇看着他懒洋洋的无害模样,把这服侍他人的事情做得十足得意,且沉醉其中。 动作太过轻缓,用了挺长时候,唐桥渊才将方素从头到脚洗得干净软乎。水温渐凉,他抱出已昏昏入睡之人,拭干水珠带回床上。 方素半醒未醒地翻了个身,湿漉漉的头发将床单染湿了一小片,唐桥渊赶紧将之拾起,裹进干爽棉帕中耐心擦拭,一边分出一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道:“素素醒醒,头发还湿着,这样睡会着凉。” 方素糊里糊涂地醒来,侧头看他,逐渐清醒了神智,对他张开双臂。 唐桥渊弯唇,暂且停下手中动作,弯唇抱他起身,原以为方素只是想要坐起来,哪知身下人就着如此姿势便抬头吻他,温暖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借两人都身无蔽物之便,轻轻磨蹭着他。 唐桥渊眸色顿时暗下,到如今哪还忍得了半点儿,当即夺回气势,吻得方素舌根发麻。 “桥渊……”方素低唤。 香膏盒子悄然打开在枕边,凉凉膏体被火热手指揉散在体内,方素脚跟蹬着锦被,待到忍不住了,便抬起一条腿勾在这人结实腰上,无言催他快些。 唐桥渊目露笑意,撤回手指,扶着身下隐忍了数日的勃发之物抵到方素身下的销魂密处,似有意折磨他一般,极缓地推挤而入。方素咬唇哼吟,整根没入时张嘴低喘,眼里含着水雾看他。 “素素疼不疼?” 这人轻吻他眼角询问,方素闻言摇头,拿脸颊蹭蹭他。 唐桥渊低声笑着抱他坐起来,身下东西愈入愈深,方素被磨得腰身发软,安静地坐在上方,等了好一会儿等不着什么动静,那一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闭眼扶着这人肩膀,自己上上下下地动作起来。 “嗯……”方素双颊滚烫,由着自己恣意吞吐,眸色渐渐迷乱,埋头在这人颈窝里胡乱舔咬。 唐桥渊喘息粗重,此时很有一种心愿得逞的快意,兀自享受着方素的主动,只偶尔托着他双臀往深处的敏感地方用力撞上一下,随后便能听到传入耳中的甜腻呻吟。 方素越发得趣,腰部又酸又累,却不愿停下来,到后来实在没了力气,只能坐在这人身上时有时无地浅浅磨弄,结合处黏稠一片,被磨出低低水渍声。 唐桥渊抚着他尚且潮湿的长发,见他无力便换作自己掌控,捏着他双臀顶送起来,进出之激烈,自然不像是刚才那样而已。方素被顶得微微哽咽,耐不住地咬他肩膀,快感越积越鲜明,许久后印着深深牙痕攀上高潮。 唐桥渊满足拥他在怀,像是要讨回之前忍下的份儿,压他倒在铺里,很快又开始了新的攻势…… 整一夜灯烛不息,床帘倾动未休。 待到翌日,方素自然又睡去了大半天的光景,原本说好了要与那人出外走走,但实在是浑身疲软,根根骨头都像是被拆过一回,动也懒得动一下,更勿论下床出门去。 唐桥渊倒也没提,知道自己昨夜是要得过分了些,想着自己见到方素那样动情,着实难以克制,于是这会儿便由着他睡,只在哄他吃饭喝水时把他吵醒一会儿。 等到又过了一天,方素重又精神,唐桥渊才带着他出门。 方素坐在马车内,车轮滚滚向前,不知要去哪儿。帘外景致越发静谧,已是出了城,方素兴致勃勃,转头好奇问道:“桥渊,我们是去哪里?” “去庙里,”这人坐近一些,陪他往外看,笑道,“我想带你去庙中敬佛,往后一生都希望你平安无忧。” 方素眸光软下,抿唇笑看他。 这一间寺院筑在城外一座青山的半山腰上,马车出城后行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到。方素被唐桥渊扶下马车,新奇地看着寺外景致,这样的地方曾在幼时听先生描绘过数次,却是第一次亲自来到。 唐桥渊见他神色愉快,知他喜欢,便也心情甚佳,牵着他的手向里行去。 庙里十分清净,远远能听见僧人诵经声,分不清传来的方向。宽阔院里时不时出现扫着院子的幼年小和尚,一个个都高不过帚柄,却认认真真,把活儿做得像模像样,见到他们后会合掌问候,稚嫩地念一声“阿弥陀佛”。 方素瞧他们可爱,总是浅笑回敬。 穿了几重院子,上了数级台阶,两人来到佛殿。高大佛像眉目慈善,居高而坐,仿佛将来人收在眼底。 方素进殿后随唐桥渊捐了功德,敬了沉香,期间不清楚该如何做才合礼数,便都由这人带着。罢了随之跪在蒲团上,合掌祈愿。 唐桥渊从前也来过庙里,但次数屈指可数,并不当真有所求。可如今他带着心中最重的挂念在身旁,如同将二十余年来的所有渴求倾诉,抬眼虔诚敬望,弯唇笑道:“凡人心中三愿,望佛祖庇佑。一愿内子平安,无病无忧;二愿府中宁和,不招灾劫……” 话语认真,方素合掌闭眼,一字一字听得无比用心。 话到此顿住,唐桥渊叩了三叩,随后更为深情言道:“第三愿,唯愿与方素生生世世,不相离别。” 方素睁眼,身边人二度叩首。 他神思有些恍然,目光在佛像与身旁人之间往来不休,耳里回绕着“生生世世”四个字,说不出的滋味漫在心头。 半晌后,方素弯眸露笑,学着这人的模样慎重叩拜,心中默念三愿。 一愿相公平安无忧;二愿府中祥和无灾。 三愿,愿与唐桥渊生生世世,不相离别。 番外 冬雪渐薄,迎来了又一度的年关。 方素未刻意去数这是与唐桥渊一同度过的第几次新年,只如初欣喜且珍视,早早随着府中诸人齐齐准备,亲自搭手,往廊里房中添置喜庆之物。 主院的最后一盏灯笼挂好,方素愉快弯腰,唐桥渊展臂迎他,待他从凳上下来。 方素勾着他脖颈稳稳站到廊上,这人轻吻他兴奋到晕红的脸颊,笑问道:“年年都要亲手挑灯笼贴福纸,不嫌麻烦?” “怎么会?”方素摇头,“这些东西都很好看……” “比我还好看?”唐桥渊出口捉弄。 数年以来,诸如这般的戏言方素已听过不知多少回,如今已能轻松应对,探手覆上他的脸庞,笑道:“你最好看。” “素素最好看。” 这人低笑,偏头亲他掌心。 方素抿唇,廊外飘雪衬着洁白绒领,清灵顺眼。唐桥渊眸中淌过暖流,禁不住想要吻上那双上翘的嘴唇,刚偏头靠近一寸,便被行近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是位姑娘,起初行走得脚步轻巧,以至于未被及早察觉,此时瞧见气氛暧昧,想要退回却反倒显得突兀了,只好大大方方地掩口一笑,靠近来施礼。 方素单手抵上身前人的肩头,红着脸稍微推开一些,垂下双眼,没好意思转头去看。白萍见状更觉有趣,开口问候时,有意先唤一声“夫人”。 被唤之人不知如何回应,倒是唐桥渊闷笑不止,拥着他腰身的手臂松开不少,转身对白萍说话,引走方素的思绪。 “今日已是腊月廿一,白萍打算何时归家去?” 此话一出,方素果然抬眼望来,同样关心地看向她。 白萍眸里的捉弄之意散去,思及家人不禁目露暖光,浅笑回道:“奴婢正是前来告假,明日黄昏后便离开了。” 她家住麟州城北,不至于往来奔波,即便不是年节,她也可时不时归家探亲,加之唐桥渊对她一贯善待,便更是自由。白萍自觉有幸,时常心怀感激,想了想又诚恳言道:“倘若府中有需,庄主随时召奴婢回来便是。” “无需,”唐桥渊轻松摆首,知她心有牵挂,便出言宽慰道,“新年便该有新年的样子,有家可回的都去陪陪家人,无家的留在这府上亦足够,你不必牵念。明日走前领够福钱,也别忘了给府中之人分别打赏。” “奴婢自然记得。”白萍施礼,最后的琐事交代清楚,却不急着离去,欲言又止地投以目光。 这人瞧出她有事要讲,但见她眉目间神色寻常,实在猜不透是何事既能令其格外在意,又满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唐桥渊隐约感到有意思,不禁主动问道:“想说什么?” 白萍依旧没有直白开口,委婉暗示道:“奴婢今日听说了一件闲事,是从柳城传来的。” 唐桥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身旁方素神色未变,显然是没从“柳城”两字中想起什么“故人”来,亦或是很早以前便从不曾知晓过那地方与那位故人的联系。 唐桥渊沉默片刻,虽还不知秦眉菀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着实不愿令方素想起她,唯恐他再把记忆深处的可怕旧事给翻出来。 他这边不言不语,心思灵巧的白萍霎时便明白了,随口诹道:“听说那边连下数日大雪,满城银装,道路难行。” “挺好,”唐桥渊不动声色地接话,“瑞雪兆丰年。” 对话戛然而止。 方素听得云里雾里,说不出其中有哪里不对劲,但仅浅浅地笑了笑。 待到当日午后,方素小睡之时,唐桥渊才独自离开寝房来到院中,再度寻找到白萍,仔细问她清晨未说完的事实。 白萍开口细述,事中主角曾是自己厌恶之人,如今听其下场凄凉,那份憎恨竟也变浅了,只余下一派漠然,道:“想必庄主早也听说了,秦眉菀早在年初便与人结成亲事,那人是柳城盐商大户李家的二公子,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更是个下流卑鄙的花花公子。” 唐桥渊闻言颔首,确实早有耳闻。 秦眉菀出嫁之时已不年少,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在当地鲜有待字闺中的。曾经媒人接踵而至的秦家变得门庭冷落,而唐秦两家恩断义绝的消息很快亦传遍柳城,成为各色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使得秦家成为媒人们避之不及之地。 尽管秦眉菀并不当真与唐桥渊有过半分瓜葛,但流言如虎,秦眉菀在故事中如同被人弃如敝屣的玩物,本该为人追捧的才女霎时成为遭人轻视的轻浮女子,秦老爷面上无光,气得旧疾复发,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又被气得多躺了几月。 秦眉菀心灰意冷,颓然将自己关在闺房中,不知房外年月,直到忽然有一天,李家上门提亲。 其实数年之前李二公子便请媒人来过一回,但那时秦眉菀眼高于顶,哪里看得上他,仍一门心思扑在唐桥渊的身上,拒绝得毫无情面。如今她沦落至此,李二公子不仅不嫌她丢人,反而感到机会难得,趁机捡了这块馍。 ——清白与否向来不是李二公子考虑之事,才华学识更不需提,反正从最初开始,他所看中的都只是秦眉菀那张艳丽的面容。 既不是真心喜爱,便无从谈及忠贞不渝,李二公子娶了秦眉菀之后,新鲜劲儿只留了约莫半年,之后便时常流连风月场所,把家中夫人冷落在旁。 秦眉菀怎受得住这般委屈,更何况这李二公子还非他心中所爱,在她看来,自己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才委屈下嫁,谁知这人竟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如此,便更不能容他背叛,当即又催出恶根,对那些勾引李二公子之人下尽狠手。 李二公子同样不是善类,前一日还抱在怀里温存的美人,后一日残了死了又有何妨,他只管再换一个,如与秦眉菀较劲一般乐此不疲。 直到后来,柳城中无人不知秦眉菀是个可怕妒妇,风尘中再没谁愿与李二公子欢好。李二公子气极,挥霍家产,一掷千金,许久之后,总算又有人投怀送抱。 这大胆女子是柳城妓子中的红人,人称青叶姑娘,能爬上魁首之位想来也不是什么单纯良善之人,与李二公子好上之后,时刻提防着秦眉菀的一举一动,原想着若秦眉菀安分,她便也作罢,但若对方当真出手害她,她定然同样不会留情。 而秦眉菀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姑息此事,若不发难那才是怪事一遭,于是如旧买通恶人来下狠手。青叶姑娘得知其举动之后,不慌不忙,反是更为阔绰地买通了那些前来劫杀她之人,当夜便将秦眉菀捆到了城外废庙里。 青叶姑娘心狠手辣,没有放过她,秦眉菀从前只对他人做过残忍之事,如今轮到自己,终于尝尽恐惧,下场凄惨…… 唐桥渊听得心中恶寒,自觉自己不是好人,哪知在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儿家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压着腹中恶心,追问道:“所以那个青叶姑娘,把秦眉菀怎么了?” 白萍先前讲得平平静静,话到此处却都禁不住顿了顿,语气沉郁地低述道:“戳瞎双目,挑断手筋脚筋,然后在庙里放了一把火。” “死了?” “没有,”白萍摇头,“恰巧有几人行夜路而至,扑灭大火,将秦眉菀救了出来,但是浓烟厚重,熏坏了她的双耳与喉咙。” 唐桥渊心里不是滋味,少顷,无奈置评道:“倒不如死了。” 话落又似想起什么,脑中冒出奇怪念头,萦绕半晌,惊闪出几幕画面——那是年幼之时,唐府镜湖本该湖水青青,却忽有一日被染出一隅血色,可怜兔儿惨惨漂在水中。 幼时的唐桥渊被惊得停下脚步,目光愣愣地望过去,许久之后弯腰干呕,眼泪滚滚涌出,嘴里说不出话来,只余下一个愤恨的念头,想着从此往后当不能宠爱他物,除非他有足够的能力将之庇护,抑或恶毒的秦眉菀再不出现在他的周围。 阴影埋在心间,至此之后的十余年,唐桥渊逐渐成熟,旧事淡去许多,唯独这念头不曾放下过,当真没再养过任何小宠,更不曾爱过何人。 倘不是之后的“独钟”阴差阳错地铸就了今日种种,只怕他与方素难有这般缘分…… 因是秦眉菀,果也是秦眉菀,唐桥渊无以言说,只能感叹一句“善恶有报”。 如今秦眉菀的下场莫名与当年那无辜兔儿如出一辙,唐桥渊说不出是否同情,但心里的恨是当真浅了。 雪花轻飘飘地坠落,唐桥渊袖摆上沾了几片晶莹剔透的碎屑,他叹气摇头,想到新年时分,秦老爷家中却惨淡冷落,念及旧情终究生出几分不忍,想了想道:“此事勿传,以免让夫人知晓了……至于秦府那边,若能寻得神医倒好,若不能,便只能悲剧收场了。” 白萍知他心情该是如何复杂,无奈劝道:“是奴婢不该与庄主说起此事。” “我迟早会知道。”唐桥渊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揽责,又道,“只是一时情绪较浓,你无需担心,过往是非我都还记着。” 白萍松了口气,浅浅弯唇道:“庄主,奴婢再多嘴一句,秦眉菀之事,您听过便罢,在奴婢看来,她不过是多行不义,而于您而言,如今夫人与您皆平安,便万事安好。” 这姑娘字字戳进唐桥渊心中,他笑了笑,目光中浮起几分惯有的欣赏,笑道:“你从来都很会说话。” 白萍毫不谦虚,开怀施一施礼。 往来一句玩笑,沉重气氛便缓缓隐去。 唐桥渊不就此事深谈,自话里提到方素起便心生暖意,罢了回到寝房之中,去陪伴熟睡中的人。 房里燃着好几只暖炉,唐桥渊是怕方素在寒冬时节里着凉,此刻回到房里,却见床上人热得打翻了被子,惹得他失笑不已。 如此适得其反,唐桥渊想着便行往窗边,将窗户推开更多,罢了将两只铜炉挪远,随后才坐到床边,仔细替方素盖好棉被。 方素时冷时热,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如此轻柔的动作之下,竟也骤然醒来,半睁着双眼看向来人,对他露出笑容。 唐桥渊心头绵软,索性脱去外衫睡到床上,与他一同裹进被里。 方素往他怀里蹭了蹭,觉得这身子有点冷,不似平常那么暖和,却不放开,反倒将他挨得更紧些,声音软乎乎地问:“桥渊,你身上凉凉的……去外面了?” “嗯,”唐桥渊吻他眉眼,吻得满心满足,回道,“雪里站了一会儿,同白萍说话,她明日归家,今日便要忙些。” 方素听着话点头,探手抱住他,手掌在他后背磨蹭,似乎凭这小小动作便能令他暖和起来。唐桥渊逸出低笑声,不忍打断他,片刻后实在是心疼他手酸,才愉快地侧了侧身,捉着他的手揉道:“不冷。” 方素睡意未醒,正是最黏人的时候,就着这人握住他手的姿势,牵着他的手到自己腰后,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糯糯道:“桥渊,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唐桥渊怜惜不已,把他好好抱着拍哄,眼见他话落便重新闭眼,似乎转瞬就能陷入沉睡之中。 房里一片宁静,只偶尔听着炉中炭火燃烧着的“嗞嗞”声响。 这人忍不住把方才听说之事放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愈想愈是感慨,声音极轻地对方素说话:“素素,白萍说得对,只要你好,他人如何,我又何必多想。” 方素已再度睡过去了,但不知为何,听着这人说话竟也有所反应,脸颊在他颈上蹭了蹭。唐桥渊掩不住笑,蕴着满目爱意,在他发间落下轻吻。 算一算日子,今日廿一,明日廿二,待到廿三,这“年”便可算是真的来了。 之前没有刻意去数,如今算算,这是他与方素共度的第五个年关……从此往后,十年,百年,皆可轻易守得。 ——如此便好。 唐桥渊嗅着方素发里清香,笑想,如此这般甚好,他往后尽可能多行善事,积福祉,谋阳寿,活得越久越好。 那样,岁月悠久,他都可陪最重要的这一人缓缓走过。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